2019年7月24日
獨立調查及警政改革才是根本出路︰北愛爾蘭的經典案例
近來香港進入非常時期,當討論警政問題與公民社會千絲萬縷的關係,北愛爾蘭實為一個各方面的完美案例。
皇家愛爾蘭警察隊(RIC)可算是現代警察制度的起點,建立「蘇格蘭場」的Robert Peel早於1822年,已在愛爾蘭建立現代警察制度。
愛爾蘭獨立戰爭後,《英愛條約》把北部6郡與南部26郡分開,北愛爾蘭成立皇家阿爾斯特警隊(RUC),聯同愛爾蘭獨立戰爭時成立的阿爾斯特特別隊(B Specials),一度成為維持北愛爾蘭社區治安的主力。
政治意見矛盾惹衝突
北愛爾蘭問題複雜,它既涉及天主教及基督新教的宗教衝突,也有歸英派、獨立派、歸愛派3種不同的政治意見矛盾。因此,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,北愛爾蘭進入了長達20年的「騷動年代」(The Troubles)︰由六十年代中的和平民權運動得到當時北愛總理奧尼爾(Terence O' Neill)支持,到1968年違犯禁令舉行德里遊行,結果遭當時皇家阿爾斯特警隊鎮壓,多名示威民眾及支持愛爾蘭民族主義的政客受傷。
及後更有多宗由親英派發動的襲擊,希望以「插贓」的方式誤導民眾這是愛爾蘭共和軍所為。
最終在1969年元旦日,名為「人民民主」(People's Democracy)的學生組織開始由貝爾法斯特到德里的遊行,途中受盡親英派的滋擾,甚至受到包括「休班警」在內的親英派示威者攻擊。
皇家阿爾斯特警隊被指保護示威者不力,最終走上民眾鬥民眾、武裝組織鬥武裝組織、恐怖主義鬥恐怖主義的「持久戰」之路︰1972年的「血腥星期天」(Bloody Sunday)、1981年的「大絕食」,相信有了解北愛情況的讀者,會明白當中的慘況。
英國政府固然不希望國家分裂,因此在1972年後直接接管北愛爾蘭,前後也嘗試推動不同的調查及改革︰例如1969年的《亨特報告書》(Hunt Report)提出解散阿爾斯特特別隊,把阿爾斯特警隊的職級及體制與英國本土同化,而把原來阿爾斯特特別隊的準軍事職務,交到阿爾斯特防衞團(UDR);1972年發表了《史嘉文報告》(Scarman Report),分析1969年期間暴動的成因、社會成本及不同組織的角色。
當然,這些改革在共和派及民族主義者眼中毀多於譽,甚至在1972年「血腥星期天」後,英軍在北愛的合法性也「一鋪清袋」。但直接管理時期,嘗試以獨立的北愛住房委員會梳理北愛人的「土地問題」、1973年的北愛議會選舉等,都是英政府嘗試以有限權力下放,以及社會福利,希望解決北愛爾蘭內部的政治及宗教衝突。
然而,當民眾及武裝組織習慣了互鬥之路,建立互信,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處理得了。
另一方面,英國政府也沒有逃避北愛爾蘭問題的國際層面,積極與愛爾蘭政府談判,在1985年的《英愛協議》定下了愛爾蘭在北愛問題的諮詢地位,也因為歐洲共同市場及歐盟體制,變相令北愛地區與愛爾蘭沒有實質邊境,最後在多方同意下促成了《受難日協議》。
以北愛警政改革為切入點
英國政府在「落實」《受難日協議》的內容上,就以北愛警政改革視為其中一個切入點,並責成剛從香港回家的彭定康出任委員會主席,就改革提出針對性的建議。
要成立一個有公信力的委員會從來都是政治問題,當年處理「血腥星期天」的《威傑里報告書》,即使有一個大法官主導,也不一定得出一個令各方接受的結論。
因此,除了「英方代表」彭定康出任主席外,其他成員包括時任愛爾蘭參議員,前北愛醫療及社福服務常務次官Dr Maurice Hayes、時任約翰傑刑事司法學院院長Dr Gerald Lynch、退休警官Kathleen O' Toole、犯罪學及社會學教授Clifford Shearing、前倫敦警察廳副總監Sir John Smith、北愛大律師Mr Peter Smith及前英國電訊總裁(愛爾蘭及北愛爾蘭部)Mrs Lucy Wood。
此外,委員會也約見多個主要政黨、本地及國際人權、社會服務組織、本地及其他國家的警察團體,以及落區舉行多場公眾諮詢會。
最終,彭定康委員會建議把北愛警政制度「在地化」、「本地化」及「社區化」,包括:
一、把皇家阿爾斯特警隊(RUC)改名為北愛爾蘭警察部(PSNI);
二、設立由北愛議會政黨代表及獨立市民所組成的警務委員會,負責監督警察運作;
三、建立獨立的警察申訴專員制度及投訴仲裁機制;
四、平衡招募原則︰50-50天主教及新教警員;
五、淡化任何有關「大英」色彩的標籤;
六、重寫新的警察守則、並加強警員在人權事務的意識及社會警政概念。
查出警恐合作證據
雖然不知有沒有影響警員士氣,但改革方案得到大部分政黨及市民的認同,北愛治安也慢慢走回正軌。而隨着2006年《聖安德魯斯協議》(St. Andrews Agreement)的簽訂,連視為激進派政黨的新芬黨,也接納改革並加入警務委員會,全面落實北愛政府自治方案。若非今天的脫歐亂局,北愛爾蘭的政治問題也許走上康莊大道。
另一方面,英國政府也就「騷動年代」的多宗暴力行為及謀殺案,展開不同的獨立調查,包括2003年公布的史蒂芬斯第3份調查結果,認為警察與當時的親英武裝組織如UDA等,有同流合污的情況,包括在搜證及調查時,選擇性把證據不納入官方紀錄、對早知針對天主教徒及共和派的情報視而不見,部分線人及警務人員涉及針對天主教徒及共和派案件、選擇性發放資訊予親英派組織等。
及後的《薩維爾報告》推翻了早前提到的《威傑里報告書》,指出英軍當年在「血腥星期天」的濫權行為,首相卡梅倫代表英國政府,向當時受害者致歉。及後針對「騷動年代」警恐合作的《達施華報告》,印證當年不同的調查委員會對北愛警察的指控,特別是針對律師Pat Finucane的謀殺案,令卡梅倫先後於2011年與家屬會面、及2012年在國會發言代表英國政府道歉,並認為警恐合作,是英政府不能接受的污點。
當然,會自我檢討不等於為世人所接受,例如2019年最高法院就一致裁定,《達施華報告》並不符合有關歐洲人權法案的準則,認為政府應考慮繼續跟進。但至少比起認為獨立調查會影響士氣,阻撓警方盡力執法的官僚回應,總算有更多的人情味。
這些資訊十分冗長,但訊息很清楚:有些事反正不能迴避真相,及早處理,總比覆水難收好。
近來香港進入非常時期,當討論警政問題與公民社會千絲萬縷的關係,北愛爾蘭實為一個各方面的完美案例。
皇家愛爾蘭警察隊(RIC)可算是現代警察制度的起點,建立「蘇格蘭場」的Robert Peel早於1822年,已在愛爾蘭建立現代警察制度。
愛爾蘭獨立戰爭後,《英愛條約》把北部6郡與南部26郡分開,北愛爾蘭成立皇家阿爾斯特警隊(RUC),聯同愛爾蘭獨立戰爭時成立的阿爾斯特特別隊(B Specials),一度成為維持北愛爾蘭社區治安的主力。
政治意見矛盾惹衝突
北愛爾蘭問題複雜,它既涉及天主教及基督新教的宗教衝突,也有歸英派、獨立派、歸愛派3種不同的政治意見矛盾。因此,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,北愛爾蘭進入了長達20年的「騷動年代」(The Troubles)︰由六十年代中的和平民權運動得到當時北愛總理奧尼爾(Terence O' Neill)支持,到1968年違犯禁令舉行德里遊行,結果遭當時皇家阿爾斯特警隊鎮壓,多名示威民眾及支持愛爾蘭民族主義的政客受傷。
及後更有多宗由親英派發動的襲擊,希望以「插贓」的方式誤導民眾這是愛爾蘭共和軍所為。
最終在1969年元旦日,名為「人民民主」(People's Democracy)的學生組織開始由貝爾法斯特到德里的遊行,途中受盡親英派的滋擾,甚至受到包括「休班警」在內的親英派示威者攻擊。
皇家阿爾斯特警隊被指保護示威者不力,最終走上民眾鬥民眾、武裝組織鬥武裝組織、恐怖主義鬥恐怖主義的「持久戰」之路︰1972年的「血腥星期天」(Bloody Sunday)、1981年的「大絕食」,相信有了解北愛情況的讀者,會明白當中的慘況。
英國政府固然不希望國家分裂,因此在1972年後直接接管北愛爾蘭,前後也嘗試推動不同的調查及改革︰例如1969年的《亨特報告書》(Hunt Report)提出解散阿爾斯特特別隊,把阿爾斯特警隊的職級及體制與英國本土同化,而把原來阿爾斯特特別隊的準軍事職務,交到阿爾斯特防衞團(UDR);1972年發表了《史嘉文報告》(Scarman Report),分析1969年期間暴動的成因、社會成本及不同組織的角色。
當然,這些改革在共和派及民族主義者眼中毀多於譽,甚至在1972年「血腥星期天」後,英軍在北愛的合法性也「一鋪清袋」。但直接管理時期,嘗試以獨立的北愛住房委員會梳理北愛人的「土地問題」、1973年的北愛議會選舉等,都是英政府嘗試以有限權力下放,以及社會福利,希望解決北愛爾蘭內部的政治及宗教衝突。
然而,當民眾及武裝組織習慣了互鬥之路,建立互信,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處理得了。
另一方面,英國政府也沒有逃避北愛爾蘭問題的國際層面,積極與愛爾蘭政府談判,在1985年的《英愛協議》定下了愛爾蘭在北愛問題的諮詢地位,也因為歐洲共同市場及歐盟體制,變相令北愛地區與愛爾蘭沒有實質邊境,最後在多方同意下促成了《受難日協議》。
以北愛警政改革為切入點
英國政府在「落實」《受難日協議》的內容上,就以北愛警政改革視為其中一個切入點,並責成剛從香港回家的彭定康出任委員會主席,就改革提出針對性的建議。
要成立一個有公信力的委員會從來都是政治問題,當年處理「血腥星期天」的《威傑里報告書》,即使有一個大法官主導,也不一定得出一個令各方接受的結論。
因此,除了「英方代表」彭定康出任主席外,其他成員包括時任愛爾蘭參議員,前北愛醫療及社福服務常務次官Dr Maurice Hayes、時任約翰傑刑事司法學院院長Dr Gerald Lynch、退休警官Kathleen O' Toole、犯罪學及社會學教授Clifford Shearing、前倫敦警察廳副總監Sir John Smith、北愛大律師Mr Peter Smith及前英國電訊總裁(愛爾蘭及北愛爾蘭部)Mrs Lucy Wood。
此外,委員會也約見多個主要政黨、本地及國際人權、社會服務組織、本地及其他國家的警察團體,以及落區舉行多場公眾諮詢會。
最終,彭定康委員會建議把北愛警政制度「在地化」、「本地化」及「社區化」,包括:
一、把皇家阿爾斯特警隊(RUC)改名為北愛爾蘭警察部(PSNI);
二、設立由北愛議會政黨代表及獨立市民所組成的警務委員會,負責監督警察運作;
三、建立獨立的警察申訴專員制度及投訴仲裁機制;
四、平衡招募原則︰50-50天主教及新教警員;
五、淡化任何有關「大英」色彩的標籤;
六、重寫新的警察守則、並加強警員在人權事務的意識及社會警政概念。
查出警恐合作證據
雖然不知有沒有影響警員士氣,但改革方案得到大部分政黨及市民的認同,北愛治安也慢慢走回正軌。而隨着2006年《聖安德魯斯協議》(St. Andrews Agreement)的簽訂,連視為激進派政黨的新芬黨,也接納改革並加入警務委員會,全面落實北愛政府自治方案。若非今天的脫歐亂局,北愛爾蘭的政治問題也許走上康莊大道。
另一方面,英國政府也就「騷動年代」的多宗暴力行為及謀殺案,展開不同的獨立調查,包括2003年公布的史蒂芬斯第3份調查結果,認為警察與當時的親英武裝組織如UDA等,有同流合污的情況,包括在搜證及調查時,選擇性把證據不納入官方紀錄、對早知針對天主教徒及共和派的情報視而不見,部分線人及警務人員涉及針對天主教徒及共和派案件、選擇性發放資訊予親英派組織等。
及後的《薩維爾報告》推翻了早前提到的《威傑里報告書》,指出英軍當年在「血腥星期天」的濫權行為,首相卡梅倫代表英國政府,向當時受害者致歉。及後針對「騷動年代」警恐合作的《達施華報告》,印證當年不同的調查委員會對北愛警察的指控,特別是針對律師Pat Finucane的謀殺案,令卡梅倫先後於2011年與家屬會面、及2012年在國會發言代表英國政府道歉,並認為警恐合作,是英政府不能接受的污點。
當然,會自我檢討不等於為世人所接受,例如2019年最高法院就一致裁定,《達施華報告》並不符合有關歐洲人權法案的準則,認為政府應考慮繼續跟進。但至少比起認為獨立調查會影響士氣,阻撓警方盡力執法的官僚回應,總算有更多的人情味。
這些資訊十分冗長,但訊息很清楚:有些事反正不能迴避真相,及早處理,總比覆水難收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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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任命曾偉雄為總幹事?(上)
香港社會躁動不安,不少朋友忽略了一宗很重要的香港涉外關係新聞,有時間值得多關注。
據《南華早報》報道,現為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的前任香港警務處長曾偉雄,已獲國家提名,競逐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(UNOV)總幹事、暨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(UNODC)行政總監這「二合一」職位。十多年前,陳馮富珍以港英時代培訓的專業公務員身份,代表中國成為國際公務員,這個「陳馮富珍模式」,筆者曾在學術期刊詳細介紹;假如曾偉雄獲聯合國秘書長古鐵雷斯青睞,就成為「陳馮富珍2.0」。然而時移世易,歷史不能重複,陳馮富珍1.0的優點並不在曾偉雄身上存在,聯合國決定委任曾偉雄前,實在應該三思。
世衞總幹事競選 vs 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的「提名」
陳馮富珍競選世界衞生組織總幹事時,那是一個需要投票的選舉;而曾偉雄競逐的「二合一」職位,則由聯合國秘書長直接委任。雖然大部分的副秘書長級職位,須要得到聯合國大會確認,但根據2009年聯合國文件,任命UNODC行政總監時,「無硬性規定」須諮詢背後兩個治理組織,即麻醉藥品委員會(CND)、預防犯罪及刑事司法委員會(CCPCJ),也不需聯合國大會確認。雖然聯合國秘書長通知各成員國秘書處「請人」,但成員國提名只是其中一個途徑,秘書處也有公開招聘「廣告」供有心人自薦,這廣告至今在網上可找到。總之,相對於世衞要求成員國提名、執行委員會推薦、成員國投票選舉總幹事的一整套競選過程,曾偉雄是否獲得任命,「一男子因素」就能決定;其他候選人根本沒有高調放風宣告「被提名」,因為他們只是在「求職」。
這次北京高調「提名」曾偉雄出任這個職位,目的為何?我們可以從即將離任的現任總幹事、前俄羅斯駐倫敦大使費多托夫(Yuri Fedotov)說起。自普京2002年發起「毒品戰爭」,將處理毒品成為國家安全一環,毒品問題被徹底「安全化」,成為普京鞏固國內民眾支持、改革官僚體制、也是控制社會的重要手段,這種半舉國體制,自然是普京的強項。俄羅斯多次提名參與國際麻醉藥管制局(INCB)的工作,也向UNODC下的基金捐款700萬美元,希望向國際社會表明反毒決心。費多托夫最終得到任命,成為俄羅斯宣傳「反毒戰得到國際認同」的最佳公關;至於普京如何「出口轉內銷」,以此合理化在國內借反毒進行的其他「工作」,就是另一回事。
同一戰略目標,自然也存在於曾偉雄的提名。不論是外交部、還是曾本人的回應,均環繞着數個關鍵字︰「多邊主義」、「支持聯合國工作」、「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」、「國際禁毒」。後兩者是UNODC的基本工作,但打擊毒品,一直也是北京整頓社會風氣的重要一環,例如影星成龍也曾獲邀為「國家禁毒大使」(…)。至於「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」,對北京而言,涉及恐怖主義、分離主義等敏感問題,也與上海合作組織的定位如出一轍。假如曾偉雄最終獲任命,除了成為一個國際公務員,對內部的功能,參考俄羅斯先例,應能預計一二。
曾偉雄勝任嗎?
在中國外交立場而言,自然應該多爭取國際組織職位,然而不少內地朋友也問︰國家這方面有很多人才,為何會選擇曾偉雄這位毫無外交經驗的香港人,來接下代表國家的外交任務?曾偉雄上任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,也不過是今年4月的事,半年不到,「國家又有新任務」,一切似乎來得太突然。陳馮富珍競選時,也面對同一問題:當時有一位專業醫療資歷和外交資歷,都遠比陳馮富珍優秀的劉培龍醫生,最終卻是陳太獲青睞;一大原因,就是中國作為單一制國家,提名人往往被質疑偏袒中國,陳太受惠於港英時代的履歷,比一般中國代表有非政治化的「官僚性格」,較易在選舉說服西方國家。無論最終怎樣評價陳馮富珍的政績,她競選期間,確是積極宣傳自己的中立身份,北京也是強調其獨立性、非內地性,例如吳儀罕有地以英文名直呼Margaret,多次在拉票時強調她的香港故事,目的就是要彰顯與內地官僚的不同。甚至在當選後的記者招待會,陳馮富珍說自己已「放下了國籍」、「只會當好一個國際公務員」,假如這樣說的是其他人,早已構成「港獨」罪證。
問題是曾偉雄具備這樣的條件嗎?
聯國維也納辦事處任命曾偉雄為總幹事?(下)
客觀而言,儘管不少香港市民並不同意,曾偉雄在相應範疇的履歷表,與陳馮富珍當時在公共衞生的經驗相比,並不遜色。曾偉雄擔任香港警務處長期間,香港與多國簽訂警務合作協議,在國際刑警這個國際資訊網絡以外,建立了不少雙邊具針對性的警務合作計劃,重組科技罪案組針對網上安全及罪行,這都是現任費多托夫這位職業外交官沒有的經驗。
作風強悍 親和力低
然而,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這個任命,並非單是處理反毒,更重要的還是總幹事這職位本身,完完全全是曾偉雄專業範疇以外的外交,而且不單是國與國層面的外交,還要處理眾多國際非政府組織的溝通工作;整個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的分工,包括成為溝通主權國家以外的非國家個體的重要中心。
曾偉雄在香港以作風強悍著稱,被香港市民戲謔為「禿鷹」,在2014年佔中期間,以催淚彈驅散民眾之舉充滿爭議,雖然在警隊內部威信頗高,但與香港公民社會的互信程度和親和力,幾乎是歷任警務處長當中最低。
雖然他在警務處長任內設立傳媒聯絡隊,被視為政績之一,但不代表懂得傳媒聯絡,例如筆者曾獲邀訪問當時作為局長的他,最終大概進行了社交媒體風險評估而「按下不表」,如果對方是其他人,當時就是公關災難。一旦他擔任新職務時,面對要求以harm-reduction、規管、而非杜絕的方式處理毒品問題,會否一句「向消滅毒品妥協是天方夜譚」,而不顧對人權層面的種種影響,令人不得不顧慮。
不久前發生的孟宏偉事件,也令國際社會對曾偉雄的任命存有另一種隱憂。2016年,孟宏偉以中國公安部副部長身份,在中國推薦下,當選國際刑警主席,2018年在國內卻忽然下台,同時國際刑警就收到他的(被)辭職信,相關國際人員當時覺得匪夷所思,花了不少時間善後,事後孟宏偉夫人到法國尋求政治庇護,更控訴國際刑警未盡義務對他們一家提供協助。
此事自然轟動外交界,內情如何,諱莫如深,而曾偉雄要競逐的UNODC,卻與國際刑警處理的範疇頗有交接之處,各國記憶猶新,很難不作聯想。
最重要的是與競逐世衞總幹事前、在中國內地官場沒有職位的陳馮富珍相比,曾偉雄已經有了國家身份,對其他國家而言,自然不及昔日陳馮富珍的形象超然。上月他就以「率領國家代表團」、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的身份,到維也納參與CCPCJ會議,順道熟悉(疑似)新工作的環境。
和十多年前相比,中國國力大幅上升,對香港身份的敏感性又大增,「陳馮富珍1.0」的宣傳方式可能已被揚棄,曾偉雄這種更符合中國價值觀、對民主人權等理念打從香港就不大重視、但也畢竟擁有香港官僚經驗的「陳馮富珍2.0」最終會否獲任命,也是中國外交的一個指標。
換句話說,在「陳馮富珍1.0」時代,她的香港身份在北京眼中以中立、專業為賣點,雖然在港政績也頗有爭議,但上述定位,畢竟基本符合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,北京、國際社會和港人對她的世衞職務各自表述,找到了一個脆弱的平衡,也對彰顯香港軟實力不無功用,總算達到多贏。
港版風暴 國際延伸
但到了曾偉雄這位「陳馮富珍2.0」,雖然同樣來自港英時代,賣點卻變成對國家忠誠、並擁有香港特區政府的高層經歷,強調紀律部隊的服從而不是獨立思考,完全反映這些年來,香港在北京眼中價值的改變。曾偉雄代表的價值觀,偏偏屬於目前香港民情最抗拒的一套,即使是溫和建制派,也不見得接受,假如他被委任,會被香港主流輿論看作香港軟實力的崩潰,未來一舉一動,恐怕都會被香港人以過去數月顯示的「自己方式」密切「監察」,說不定定期在維也納登報贈慶。
目前這職位的申請期已截止,除了曾偉雄外,據報還有哥倫比亞、巴拿馬的候選人在最後名單,這兩個國家都處於國際反毒最前線、與美國關係密切,候選人的相關經驗,理應不比曾偉雄遜色。
北京的提名覆水難收,其實找一位內地專家出任這職位,潛在的尷尬,可能少得多;一旦曾偉雄出任,說不定又是一場港版完美風暴的國際延伸,這對彰顯中國的國際影響力,恐怕毫無好處。聯合國任命曾偉雄前,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,三思、三思、再三思。
2019年7月15日
後物質少年時代:他們激進嗎?(上)
香港的《逃犯條例》爭議,延伸出青年衝入立法會大樓一役,和曠日持久的各區遊行示威及衝突,不同立場的朋友,自然有不同觀感。但政府在同溫層以「被洗腦」、「收了錢」、「外國勢力」評論前,總應該易地而處,並了解這是國際大趨勢的一環,就會明白這今日香港的一切,不過反映了全球「後物質時代」的到來,新生代和數十年前「物質時代」成長的一代,有截然不同的價值觀,而且因為資訊科技的發展,和香港的獨特情況,矛盾不過是剛剛開始。假如任何人以為一支警隊就能解決一切問題,局勢只會朝徹底的悲劇發展。
我們毋須深究「後物質時代」這類名詞,而且名詞其實並不新,早在五十年前,就由今天的殿堂級政治學者Ronald Inglehart提出。簡單來說衣食足才會知榮辱,假定當一個世代成長時朝不保夕,追求基本經濟需要,就是人生的一切,由此而生陪伴終生的價值觀,相信賺錢養妻活兒「四仔主義」就是所有責任,認同任何能夠保障賺錢環境的強大國家和法規,現在的一切「存在就是真理」,每天都在盼望「收成期」。但到了下一個世代,由於社會的物質生活已相對富足,即使解決了「土地問題」,也不代表解決了一切,新一代會轉而追求民主、人權、自由、尊嚴等價值觀。就算不談這類普世主旋律,很多朋友除了年輕人、還包括不少同輩翹楚,都在體制下感覺不被重視,尊嚴受損,這是客觀存在的「情感政治」。
不少前輩始終就是一句回應:「總之衝突就是不對,為甚麼要犧牲社會穩定,追尋一己理想這麼自私?」然而所謂的「社會穩定」,是不能大而化之的,必須更細緻地談論。我們在香港式宏大敍事的「社會穩定」,是不是只關注上一代價值觀和精英階層,而未有顧及新一代?而「穩定」本身可以是物質的,也可以是心靈和價值觀的。作為示威主導力量的青年,也許是物質、心靈皆呈現危機,但情感危機比物質匱乏更嚴重。就算明天集體能「上樓」,他們的抗爭性格也未必會減退,就算不是在前線,也會用其他方式參與,直到範式轉移出現那一天。這波運動超越了通過「佔領中環」爭取真普選的單一範疇,而直接追求更高一層的價值觀;前者不少朋友會不同意「佔領馬路」和「爭取民主」的關係,後者卻直接呼喚每人心中最深層的信仰,因此雖然衝突更多,得到的共鳴和支持卻更廣泛,這正是單純強調「總之衝突就是不對」的一代人難以理解的。
由五四運動、英國脫歐到AO抗爭:「後物質主義」,沒有想像中離地
要回應「為甚麼要挑戰社會穩定來爭取理念」這問題,我們不妨先參考三個古今中外,彷彿風馬牛不相及,但本質一脈相承的案例:
一、在香港的《逃犯條例》爭議期間,參與群眾包括身旁大量中間偏建制的傳統精英,他們不會負責衝進立法會,但在各自的崗位挑戰自己相屬的制度。例如有在外資投行或中資銀行工作的高層朋友私下捐錢支援,甚至在內部抵抗機構的政治動員任務;又有政務官朋友用種種方式表達對政府處理修例行為的反對,親自撰寫反對政府DQ議員的樣板官僚信供網民修改呈交選舉管理委員會,並通過筆者這樣的友好社交媒體廣傳,讓社會不斷理解內部討論過程的獨裁與粗疏。坦白說,這些朋友都違反了狹義的專業守則和「政治中立」、顛覆了各自的秩序,而且間接損害了自身的物質利益,但他們知道根據所謂「行之有效」的既定程序,改變不了政府與中資銀行,動搖不了潛規則;他們雖然高薪厚職,卻感到自己精神蒼白,甚至認為對下一世代有所虧欠,亦慢慢明白自己對社會的官方主流價值觀(if any)有所不滿。
二、英國脫歐公投後,政壇從未穩定,目前執政保守黨內正進行新一任首相選舉,根據YouGov的民調,保守黨員的取態非常值得研究:他們當中的61%認為,就算脫歐會「嚴重損害」英國經濟,也應該落實脫歐,反對的只有29%;63%及59%認為就算脫歐令蘇格蘭及北愛爾蘭獨立,「分裂國家」回到小英格蘭,還是要進行;有54%保守黨員甚至認為,就算脫歐摧毀自己所屬的保守黨,也必須支持。這樣的「焦土」邏輯,顛覆了「留歐派」的一個主要理據,就是公投時「脫歐派」誤導脫歐能改善經濟,才令公投通過,但事實卻是不少人的選擇是以「後物質」凌駕「物質」,為了自己相信的理念、尊嚴,自願承擔物質生活的風險。
三、百年前的五四運動期間,學生也有溫和派和激進派,後來的歷史學家傅斯年是當時的溫和學生代表,左翼學生領袖匡互生屬激進派,並帶領示威學生燒毀了被指「親日賣國」的交通部長兼財政部長曹汝霖的大宅,毆打在場的駐日公使章宗祥,史稱「火燒趙家樓」。北洋政府即時反應是「嚴懲暴徒」,但後來在群眾壓力下,釋放了全部學生;匡互生則獲毛澤東高度推崇為「革命苦行僧」,正是他後來提拔沒有大學學位的毛澤東為教師,間接影響了中國歷史。這些學生都是全國精英,北洋政府的管治也有其社會秩序可言,但學生相信根據官方程序,不可能令外交政策改變,同時相信即使一時改變不了,也要通過挑戰「物質秩序」,向全國傳達「後物質」訊息。因為比起衣食住行,外交問題和國家尊嚴,自然是一般大眾較難觸摸(特別是北洋時期,中國作為現代民族國家仍然在建構初期),但學生堅信國族尊嚴比起個人安危、利益更重要。每年參與愛國團體紀念五四的長輩,如能勿忘初心,就會明白「後物質」總有比物質重要之時。
這些案例之間、與香港的抗爭青年之間,自然存在大量不可比性,但都反映了一點:經濟溫飽、社會穩定、「存在就是真理」,並非所有人全天候必然選擇。每人由「物質」轉向「後物質」追求的臨界點都不一樣,共同點卻是當他們意識到現有的穩定秩序,正正是破壞種種「後物質」追求的同一秩序,盲目做一個模範生,同時等同性格分裂的摧毀自己的理想;而秩序內部容許的渠道,根本不可能改變那個秩序本身,頂多是形式主義的小修小補。於是他們慢慢發現,追求的意識形態和理念,根據循規蹈矩的政府框架,贏的機會永遠是零;今天建制要捍衞的物質世界,和自己追求的後物質世界接近完全對立,既得利益之外的一大群人,只會被追求「物質穩定」的一代無限期壓抑,唯有用自己的方式反抗。結果,「物質世界」的秩序被衝擊的視角效果,又令上一代躁動不安,加強以「廢青搞亂香港」的文攻武衞回應。整個社會如何回應這種嚴重撕裂,選擇王道還是「群眾鬥群眾」的歪道,全賴當權者一念之間的抉擇。
十點代表未來的「後物質年代」:It's Just the Beginning
「後物質少年」不一定是少年,也包括了任何不願接受「四仔主義」、不甘心被一層價值嚴重扭曲的房子綑綁一生的同代人,以及追求思想自由多於純物質享受的成年人。雖然矛盾不是今天才出現,但隨着全球化來臨、資訊科技發展、國際關係變幻,即使不認同這些追求的朋友,也應該正視客觀現實:物質時代屬於過去,後物質時代屬於未來,後者數十年內會逐漸成為主流,以有限度的物質衝擊前者,會得到愈來愈多理解和認同。就像香港的衝擊立法會事件,並不如不少長輩所料,會令民情逆轉和喪失支持。為甚麼?
我們可以參考以下十點觀察,這也是滲入未來學的「國際關係2.0」和物質時代的「國際關係1.0」差異所在:
1. 已沒有甚麼可以再輸:當物質的winners,也是losers
在昔日社會,社會結構的穩定、和物質世界的穩定,隱隱然是掛鈎的,因此上一代常常假設,唯有生活基本富足、個人又「九唔搭八」的「廢青」,才會追求理念。這理論忽略了全球化時代以來,資本主義令社會進一步兩極化,真正控制資源的一群,只屬於收入最高的0.1%,令不少集齊「四仔」任務的傳統中產、專業人士,都失去了本來在社會應有的地位,有車有樓、反而對社會更不滿;青年看到他們的上一代也不外如是,何況連上一代的位置也得不到,自然不覺得有任何希望。不少人以為特朗普一類極右政客、以及其激進「另類右派」支持者都是「losers」,其實不少物質上相當富有,也有如律師或大學教授專業人士,根據傳統定義都是「winners」,只是他們自覺不能達到自身的理念(例如自尊、公平),轉而認同自己是「弱勢」,就像前述那些情願英國經濟政體倒退、也要脫歐的保守黨員一樣。隨着全球化令資源累積在極少數人手中,不管有多少資產、也自居弱勢的人會愈來愈多,更因他們對「物質世界」的優劣瞭若指掌,當連他們也對社會制度失去希望,他們對衝擊社會制度的接受程度,自然比一般人大。
2. 與(鄺)神同行之後:當傳統精英只重利益,不再彰顯價值
《英國政治與國際關係期刊》新近發表了一個研究,指過去不少英國首相均表明與社會「同行」,但當比較政綱與施政,卻發現句句落空,結果令反政治、反制度成為青年的最後選擇;歐洲綠色力量的崛起,即為後物質主義的典型。上一代相信,政府施政未能解決經濟問題,他們認定「年輕人沒有責任心及同理心,只顧目的不論後果」,但其實傳統精英表面吸納年輕人的意見,但理念上並沒有與他們「同行」,才是動盪根本。就像法國的「黃背心運動」,光譜上居然同時得到極右領袖馬琳勒龐和極左領袖梅朗維支持,參加者雖然被燃油稅、富人稅等號召上街,但其實都在追求各自的後物質理念,不滿中間妥協的政府,唯有社交媒體能成為共同身份認同。鄺俊宇在反《逃犯條例》運動成為代表人物,被認為不像民主黨前人般只計算選票,願意承擔支持激進行動的風險而不切割,加上來自草根、非傳統精英出身,又是網民熟悉的愛情治癒系KOL,當上「後物質少年」代言人,自有其原因。
更典型的還是衝進立法會後發表演說的港大畢業生梁繼平,他港大畢業後到華盛頓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,可說是後物質少年中的精英,以「青年是loser所以作反」的邏輯,就無法理解他的行動。無論是否認同其行為,都不能否定他在嘗試通過激進行動喚醒社會的後物質思維,其行動不是為了某些具體利益,而對個人利益甚至是自毀型的。至於有年輕人輕生明志,變成烈士,更是大部分「物質老人」無法理解的外星物種,卻因真的出現了並成為風氣。以這些案例,再回看我這一代身邊的一群奇人異士,特別是我身旁那些已經經濟自主、有了社會位置、而依然在各自崗位努力的朋友,大數據、智慧地圖、機械學習、人工智能都俯拾即是,就明白每人心理始終有一個夢,只是在日常生活不顯露出來而已。
3. 虛擬世界:當抽象概念化為現實
根據物質世界的定律,一些東西受制於客觀現實主義,爭取不了、就是爭取不了,這也是不少傳統學者、運動前輩對抗爭的思維,因此會不斷根據自身經歷,提議青年只應爭取客觀限制下能爭取的事,即所謂的「又傾又砌」到運動要「見好就收」。數年前就說過,根據現實主義,成功爭取某些訴求的機會接近零,但是根據建構主義,卻恰好相反,這是成功的希望所在。雖然我們談過不少建構主義概念,認為只要改變規範、常態,最終也能改變現實,但對不少人而言,這始終太抽象,也太慢,當時不少朋友不認同,認為是太消極,但這正是水滴石穿的關鍵。
何況今天的互聯網3.0世界,提供了一個對「物質世界」有效的替代品:上一代認為那是和現實脫鈎的虛擬世界、是「假」的,但對未來世代而言,現實世界才是真正的「假」,虛擬世界卻愈來愈「真」。在現實世界即時爭取不到的理念,在虛擬世界卻能凝聚龐大社群,成為主導意識形態,參與其中,能夠得到價值觀的滿足、龐大群體的認同和實踐自我的肯定,這些都是在現實世界不能獲得的。何況在互聯網的點擊率經濟,廣傳的虛擬內容也能變成經濟產業鏈,虛擬的掌聲也能化作實質影響力,只要在這個世界成功爭取,就是在現實世界撼動不了,也比甚麼都不做符合人性。換句話說,平日我們看見不少人的衣食住行、按章工作,只是看見他們的肉身;他們的靈魂,卻早已在另一個空間生活,能夠改變「現實世界」的時空固然最好,但就是改變不了,也有了另一個世界的關懷,不會再覺得自己是零,相信只要略盡綿力,自然「好人一生平安」。後物質世界的成熟,從此有了自己的「超穩定結構」,和長輩橫行的現實世界,逐漸成為平行時空,直到上一代人「壽終正/內寢」為止。
4. 後物質身份認同:從《魔獸世界》案例談起
上一代相信社交網絡是信任的基礎,有生意往來的比只見過面的可信,有共同組織背景的比外來人士可信,因此晨運客比不常見面的兒女可信,擺街站的比空降下來的可信。然而,在後物質時代,即使大家在現實生活中很忙、素未謀面,也可以因為共同的目的及價值,成為一生摯友,產生比起物質關係更穩固的聯繫。我們不妨參考這個活生生的故事︰2014年,一名《魔獸世界》的忠實玩家Mats離世,這位因為身體殘障而不曾離開奧斯陸家中地庫的玩家,其葬禮卻有來自不同地方、不同國籍、不同階層的人前來悼念;他們在現實世界均不曾認識Mats,卻因為同屬一個名為「Starlight」的公會,因為「魔獸世界」彼此相遇,最終在現實世界集合,紀念這位名為Lord Ibelin Redmoore的公會成員。這種身份認同,不是上一代可以理解,也不是上一代以利益分化可以瓦解。回到現實,蘇丹情報部門去年已滲透反政府人士網絡,希望瓦解他們的團結,最終適得其反,因為那份身份認同過了臨界點,是能夠超越物質利益語言的。
5. 烈火青春2.0:突破地理限制的Nomad與VR
近年世界各地的運動有一個共同點,就是不少在虛擬世界的積極參與者,都毋須身處現實世界的現場,但他們的「集氣」,卻能為現場的同路人提供足夠底氣。由於他們沒有傳統政治枷鎖,對抗爭目標的問題旁觀者更清,往往能突破前人不敢想的潛規則:在過去兩個月,全球不少媒體把蘇丹、香港抗爭相提並論,原因之一,正是兩者都是由「後物質身份認同」主導運動。其實上一代人也不是不懂這概念,例如八十年代的經典新浪潮港產片《烈火青春》,英文名就是「Nomad」,講述當時迷茫青年的漂泊心境,最終甚至聯繫上日本赤軍,我第一次看這電影時已是千禧年代,對湯鎮業與夏文汐電車上的一幕,至今難忘。
今天不同的只是,身份認同能通過網絡突破地域阻隔,此所以散居世界各地的香港人和後代,只要心生同一認同,都在參與反《逃犯條例》運動,他們可以通過文宣、登報、起連儂牆、翻譯媒體報道等,「以自己方式參與運動」;就像只要在網上社交媒體尋找「#BlueForSudan」、「#TurnTheWorldBlue」等hashtag,不同的圖片、直播視頻、演講等就會直接呈現面前,你是否在蘇丹、是否知道巴沙爾為何人,其實不再重要,因為直播影片及圖像,足以填充個人情感體驗的「虛擬真實」(VR)。質疑這一切又是外國勢力支持的長輩,恐怕確是活在另一個時空,而又不願意正視時代已改變,令人唏噓。在可見將來,「後物質」可能逐漸比「物質」更能觸動人,以虛擬的「第一身」透過鏡頭面對軍隊的暴力,比起利益的感召,反而更即時、更直接,甚至可能因為影片重播功能這個「VR」體驗,最終令重視利益及行動理性的人改變,完成社會動員的最後一步。
而作為一個群體的香港,透過網絡動員,令本來應該只是本地問題的政治運動,通過國際和移民網絡,擴散到世界多國。而事實上,不少朋友親身目睹抗爭現場的時候,會有很大情緒反應,產生實實在在的大腦分泌,這不是物質補償可以比擬的個人經驗。由於在極端資本主義世界,金錢或者物質補償的意義,已經被極限壓縮,即是說錢已經不再罕有,但與「戰友」出生入死,或者與素未謀面的「連登巴打」一起籌備全球登報「反送中」等,這些經驗在這個物質過盛的世界,令不少人感受到「現實生活」稀有的自尊覺醒和「自我實現」,因此「後物質」的邏輯,就壓倒了物質的邏輯。
6. Uberization與3D Printing,反映「物質世界」代表的「超穩定結構」是騙局
根據傳統管治思維,要捍衞一個保障既得利益者的隱形秩序,而又要令一般人接受,最理想是從視覺效果入手,鼓勵所有人保衞這個秩序寄生的物質世界,因此破壞一塊玻璃,會比「超穩定結構」侵蝕一個社會的價值,例如民主自由,更容易刺激一般人的條件反射。但科技的發展,正潛移默化改變這樣的假設,因為現在我們知道,原來自己3D打印一座房子出來,可以如此便宜;原來繞過商場購物、繞過的士公會坐Uber,可以方便那麼多;於是我們對各行各業本來的壟斷性尋租,有了最落地的認識,開始意識到「存在不是真理」,反而是一場又一場的尋租騙局。新一代的思維,逐漸認為除了真正有文物價值的古蹟,絕大多數的「客觀存在」,其實門檻甚低,都是可以上傳的、備份的、複製的,過分強調後者的不能撼動,只是上一代人逾時的概念,反映了一份不願言明的虛怯。即使是一些同情運動的傳統精英,也會開始表示,玻璃可以換,但人命死掉就換不了。
物質貧乏世代或許會認為「香港」是他們「捱返來」的,所以「守護香港」對他們來說,就是「唔好搞我後面」,拉後腿窒礙物質香港的發展。但對後物質世代而言,「守護香港」更大程度上是「守護香港的靈魂」,如果毀壞建築可以「修復」香港的靈魂,他們會願意成為死士,只望留一個「有血有肉」的香港給下一代。「捍衞物質世界,去捍衞超穩定結構」這道公式,還可以長期奏效?不可能的。自從互聯網3.0出現,世界秩序已天翻地覆,即使是我們一代人,都有了心理準備,要有能力在任何時空短時間內重建生活,而不是依戀於一層用四十年心血換來的斗室,近年我們經常提倡創投、slasher生活,就是這原因。而對新生代來說,只要政治問題「理順」了,他們有信心在短時間內重建香港,也是基於同一邏輯。
7. Slasher的人生觀:當保障制度亦再不存在,何況玻璃?
對上一代而言,物質世界是有一定定律保障的,當年低價買入的房子、或輕易獲批的公屋,早年的退休金與長期服務金,這些結構,令他們的利益,和立法會那一塊玻璃,構成一個「命運共同體」。但在新世代眼中,早已沒有任何工作有保障可言,靠幾份工作養活自己的「slasher」模式,逐漸成為主流;至於房子,愈來愈多人覺悟即使終有一天能持有物業,也要完全受制於不可控的外圍因素,反而會為了按揭而勞役一生,情願漂泊四海,反而自由自在。《獅子山下》體現的超穩定社會,其實一早就不存在,只是對它的信仰仍然在上一個世代的人心之中,而我們的世界,早就變成風險社會。例如「長工」、「終身聘用」,對現在的人已經等於Fax機一樣是史前文物。就算是曾經出產「鐵飯碗」政府內部,也出現愈來愈多合約公務員,相信再多二十年,世上將不會有長俸這概念。
這心態的改變,令新世代對現有社會的超穩定結構充滿犬儒和先天不信任,不像上一代,會對「一物不能破壞」的現實社會,產生安享晚年的移情作用。政府建築物代表的是結構上層的破壞,而對上一代人來說,自己的利益和感情,都處於一個有先有後、有本有末的金字塔之中;但新一代想像中的世界,是去中心化的,個體才是重要,既然沒有「大台」,政府、大企業,也不是自己人生或公民權利的大台。未來的人生觀,接受了人生的無常,又怎會強求一草一木的永恒?
8. 由個人心理到群眾心理:無力感、存在感、情感勒索的釋放
資訊科技的發達,也令一些個體在現實世界本來不容易被釋放的情感,能夠通過集體途徑,有效宣洩出來。例如個人的「無力感」,本來在現實世界的表達就是「無力」,但在虛擬世界,個人無力感互相印證後,在同溫層內就會廣獲共鳴,變成「一定要做一些事」的動力。又如「存在感」,對物質時代的人而言,基本上是不需要的,因為有了物質生活就是「存在」,「存在」就是真理,即使缺乏「存在感」的長輩,也可通過到公園「打賞」唱遊大媽,參與各式各樣的「蛇齋餅糉」團,得到備受重視的快感;但對新世代而言,後物質的存在感卻能在虛擬世界獲取,繼而大家會討論哪些行動會得到進一步肯定,於是幾乎所有群組,都有成員每天尋找新議題,行動不一定是為了直線結果,同時也是為了後物質層面的認同,每一個「LM」、「Pish」,成為後物質世代的一碗碗心靈雞湯。就算青年的行動不受上一代的認同、甚至被強烈反對,但也令他們覺得本來冷酷的世界,也起來反對或支持自己,因此長期被忽視的無力感漸漸消退,形成「大腦獎勵機制」。
還有另一個概念「情感勒索」,也在近年廣為普及,月前寫過關於衞斯理小說《背叛》的文章,就曾有所介紹。總之在個人層面,以往不少人被上司、老師、父母不自覺的「情感勒索」而不自知,或沒有宣洩渠道,直到和其他不認識的人在網絡交流,才發現這是世代交往之間的常態,也洞悉了回應之道。總之,傳統物質世界有不少潛規則,都是建基於「個人無力感不能和大眾分享」這前提上;前提一打破,物質世界的穩定性,同樣一去不返。
9. 同溫層的輿論戰:「社會整體輿論」重要嗎?
傳統思維認為,任何激進行動都不會得到「社會主流輿論」支持,而任何一方要爭取「社會主流輿論」,最終都要訴諸溫和策略,所以社會最終還是要回復常態的。問題是,什麼是「常態」,卻是建構出來的。
在目前的網絡世界,上述假設已不一定成立,因為有了演算法主導的互聯網3.0,各方都情願活在自己的同溫層中,而不太在意所謂「社會整體輿論」,所以近10年在世界各地,都是呈現兩極化現象,本來的中間意見被拉薄了,兩極回音壁的聲音則加厚了。
放回香港,在過去一個月,在兩極的同溫層當中,都是不斷流傳對方的「黑警」、「暴民」暴力片段,都自認為屬於主流意見,至於誰是「主流」,卻已經失去被理會的價值。
青年行動者之中,更有不少人相信「根本沒有主流輿論,行動成功了就會塑造出有利自己的輿論,只要贏了就會有人支持」的看法,這卻是回應了上一代的基本價值觀:「存在就是真理。」
既然結構如此,各方使用激進手段的制約愈來愈低,「後物質世代」一方如是,「物質世代」一方亦如是,差別在於前者更傾向針對物質的毀壞,後者則往往更直接針對追求後物質時代的人;而那些場景,又會反過來令前者產生烈士式的殉道情懷,乃至一發不可收拾。
10. 5G時代:未來世界的平行時空
為什麼說「後物質少年」屬於未來,而「物質老人」屬於過去?我們再前瞻一下,只要科技發展再進一步,VR、AR等更發達,今天的種種虛擬接觸,都能化為實質,猶如Mysterio可透過AR科技創造「元素眾」,再在世人面前將其「擊倒」,滿足自己成為後Ironman時代的權力慾望。
對一般人而言,現實(舊)世界的不可取代性,就會進一步降低;而通過虛擬世界建立自己國度的可能性,也與日俱增。我們不必把思維僵化在政治層面上綱上線的「主權」、「獨立」等概念,事實上,今天世界各地的電競、手遊KOL,都在建立屬於自己的「世界」和「國度」,設定自己的社會階級和認同,這固然受惠於5G時代的網絡速度,但也同樣源自上述觀念的改變。
試想假如10年後的香港,政治比今天更高壓,但只要互聯網的自由繼續,而科技按今天的趨勢發展,通過虛擬實體、擴增實體,新一代都能在自己建立的「國度」「生活」,偶爾「回到」現實世界的,感覺就像「出國」,認為那空間根本不是屬於我的。軀體活在斗室,心靈釋放到虛擬世界的宇宙,其實已經是日常生活一部分,就像平日在辦公室、課堂、會議室,有多少人肉身在內,靈魂同樣在室內?不過是科技讓「靈魂」的後物質部分,得到愈來愈扎實的寄託,那時候再把視野局限在身旁的一磚一木,實屬可笑。
就算在「現實世界」繼續維持超穩定結構,只要「後物質少年」找到自己的空間,就可以繼續發展自己的人際網絡、話語權和經濟生活,「超穩定結構」希望減少衝突、限制不穩定新一代的企圖,最終也會因為平行時空的戰線不斷增加,而徒勞無功。
11. 物質世代vs後物質世代:人生的選擇.人類的抉擇.我們的一代
「後物質少年」vs「物質世代」是永恒的矛盾,但科技的發展,提供了更多誘因,令更多人開始以「後物質」凌駕「物質」的態度生活。雖然「物質世代」也會使用網絡動員,但他們的價值觀是完完全全依附在物質時代的,一旦脫離了客觀現實環境,整個論述也難以存續,所以就是也有長輩圖的「網絡同溫層」,卻不容易有新生代的後來者加入,以譚詠麟、陳百祥為代表的一代價值觀,可能就是最後一代了。因此,在這個歷史轉折當中,世代矛盾會比從前更尖銳,這不但涉及兩套價值觀的正面交鋒,也捲入此消彼長的科技突破環境。
最令人憂慮的是,當「物質世代」試圖把「後物質世代」的衝擊簡化為「反暴民」這「核心價值」,同時卻不斷以「物質衝擊」的方式回應,例如撕掉甚至燒毀「連儂牆」上的告示、攻擊守護的民眾,警方以寧枉勿縱方式對待示威者與記者、展示被「後物質少年」衝擊的肉體等,結果只會令「後物質世代」豁出去,「拆一建十」、「連儂人」、「遍地開花」之後,相信唯有進一步的「物理衝擊」,才能保障核心價值,成為「物質老人」決戰「後物質少年」的悲劇。
既然如此,我們對社會上已出現、正出現、將出現的陣痛,更應該以同理心易地而處,代在盲目妖魔化和美化之間,認清客觀事實,尋回自己的初心。說起來,身邊一代人雖然遠離了前線的年齡,但從後物質少年,都各自找到自身的共鳴。以自己為例,自從回到香港,比起第一份工作,收入可能比10年前多了十倍,但快樂指數比起十多年前,則下降了十倍不止。昔日到一個陌生地方旅行,總能找到思想上的激盪,一切無拘無束,不像現在到了百多個國家,由於在某地難以名狀的枷鎖,卻總是若有所失。
曾經很努力催眠自己接受準時回家看TVB、只為賺錢然後瘋狂享受的生活,但演技始終不足,就是做不到。朋友間閒談都有同感,不知道這是mid-life crisis,還是別的,結論其實是價值觀的空虛,單以物質生活填補,只是飲鴆止渴。
「物質世代」並非來自單一政治光譜,正如兩極都習慣假定一切稍有不同思想的人,都是利益主導,例如在這裏寫一萬字的文章,不是收了美國錢美化抗爭、就是為求一官半職顯示理性,總是把自己層次的物欲投放在別人身上,心理上稱之為「self-projection」,而不明白那些有正常能力的人,又何須受制於這層次的枷鎖?再回看抗爭現場那些單純的青年,卻沒有這種酸溜溜的負能量,只有追求目的的行動力,要是回到他們的年齡、代入其心境,要找到不參與其中的理由,實屬不易。
最後,還是說回國際關係的大趨勢吧。面對「後物質時代」vs「最後的物質時代」,世界各國的終極回應,不出兩大思路。一是像內地,國家富起來後,總不可能永遠保持GDP高速增長,「後物質世代」也會早晚出現,但相信政府會在他們成為主流前,已確立牢不可破的「智慧城市」,通過「電子信用系統」一類大數據管治一切,達到高度規劃化、高度效益主導的「美麗新世界」。二是像歐盟,通過明確規範資訊科技對個人自由、私隱及權利的侵蝕,和提倡追求GDP以外的慢活態度,變相鼓勵了對價值觀的進一步追求,逐步邁向通過科技帶動「無工作收入」,來解放個人無可取代的創造力,進入人類的下一種社會形態。
選擇哪種模式,自然人各有志。然而香港這1100平方公里的土地作為一個「物質概念」正被導引走向何方,和主流香港人心目中的「後物質香港」應走往何方,正朝往徹底南轅北轍的方向,非大智慧不能導向多贏結局,令人憂慮。
這時候,政府官員做的卻是埋首寫網誌宣示「施政新風格」,依靠警隊作為最後防線,繼續出席酒會剪綵粉飾太平,關門問「何以至此」、和「何不食肉糜」前後輝映,並以為還有任何人care行政會議內的名字是張十一還是李十九……離地至此,未來如何撕裂,怵目驚心。
2019年7月17日
不要成為棋子:南非白人政權「真.黑警」,警民撕裂50年
在近日香港的衝突,警察的角色不但成為爭議焦點,而且處於兩極對立的漩渦中央,認識的不少警察朋友,都慨嘆為何成了磨心。假如脫下制服,其實警察與示威者年齡相若、社會狀況相近,卻形成了兩個價值觀對立的群體,反映在功能性的「維持治安」以外,警隊已被強加了政治性的「群眾鬥群眾」身份認同,令人相當不安。
「南非黑警」對同胞只會更勇武
當「警隊」異化為「警察制度」,國際案例屢見不鮮。例如英愛戰爭期間出現的「黑棕部隊」(Black and Tans)及「預備隊」(The Auxies),都是刻意以火器攻擊示威者的軀幹部分,或以長棍或鞭攻擊示威者,這已成為現代防暴戰術的一部分。
這些措施透過英國殖民非洲,移植到南非及博茲瓦納,而最有代表性的案例,正是南非的白人種族隔離政權。這個政權雖然宣告白人至上,卻組織了一支所謂「臨時警察」(kits konstables),刻意招募黑人及其他有色人種出任,目的就是讓他們成為白人政府與黑人社群之間的磨心。
Gavin Cawtha及Mike Brodgen是研究「南非黑警」的專家,這些「臨時警察」一般會接受6個星期訓練,然後就會被派到種族問題嚴重的前線。然而,這些「訓練」並非正規內容,不過是一些口耳相傳的指示及職務操作,因為這些「南非黑警」大都學歷不高、乃至目不識丁。他們只有一個職責︰以被賦予的槍械、警棍、皮鞭,擔任種族衝突前線城鎮的治安及鎮暴工作,「以夷制夷」;至於涉及根本制度矛盾的白人案件,他們卻是不能處理的。
既是同文同種,這些「南非黑警」處理抗爭者的時候,會否手下留情?答案卻是否定的。他們對同胞只會更勇武,程度甚至為白人同袍側目。記者Humphrey Tyler曾在1980年代訪問南非黑人民眾,發現他們大多視「南非黑警」為政府的傀儡、協助種族隔離政策的幫兇;不少「南非黑警」的家園處於衝突前線,成為黑人示威者攻擊的目標,曾有上百「南非黑警」家園被縱火,自然又惹來後者以暴易暴。縱火自然不對,警察以暴易暴自然也不對,但最不對的、最核心的「root cause」,即種種的制度不公義,卻被模糊了焦點,這就正中白人政權下懷。
雙方暴力升級後,政府自然認為這些黑人臨時警察「沒有做錯」,慨嘆示威者攻擊警察的行為「嚴重影響警隊士氣」,相信大多數黑人民眾「支持警方嚴正執法」,其實卻是在煽動矛盾。為了維持士氣,政府逐漸提升臨時警察待遇,與白人警察人工看齊、「示威加班費」等,成了安撫「南非黑警」的基本手段。
Tyler透過實地觀察,指出這些舉措對民情緩解完全沒有幫助,對警察更仇視,乃至以內奸視之,「南非黑警」卻相當受落:他們自視為當權者及政體的代理人、而非保護黑人的執法者,甚至傾向「見人就拉」。畢竟對當地有色人種而言,擔任警察是其中一個出人頭地之路;其實即使在沒有種族隔離政策的今天,亦何嘗不是?
警隊「黑棕化」後 難以修補的警民關係
1991年,南非白人總統德克勒克廢除種族隔離政策,1994年舉行不分種族的大選,走向建立「彩虹之國」之路,南非的警政改革也隨即展開。「臨時警察」制度被正式吸納到新的南非警察系統(SAPS),重新受訓,並接受為期6個月的在職觀察。
對於警察針對示威者的暴力行為,南非政府修改《內部安全法》,規定除非警察或市民受到嚴重傷害或致命武力,否則警方不能使用可致命的武力,來驅散人群或打擊示威者。這些改革的目的,正是希望把南非警隊民主化、專業化,從而與其他西方國家看齊。
然而,南非長年緊張的警民關係,並沒有隨着黑人「當家作主」、連串警務改革而緩和。《紐約時報》記者Norimitsu Onishi在2016年到訪南非,發現情況絕不如政府「初心」般樂觀。他發現,即使南非警方在1995年後經歷多次改革,種族比例也變成有色人種主導,但民眾對於警隊的信任仍是不足︰2006-2010年,每年平均有上百宗警員被殺,同期警察射殺民眾的數字約是280-500多宗,背後的仇恨,不少都源自昔日的警民矛盾。
在昔日種族隔離政策前線的港口及城鎮,民眾對警察的觀感依然不變,被殺的仍是黑人為主,但理由不再是種族隔離,而是代表新精英的警察打壓農民、礦工及工會成員。
不少民眾至今主觀認為,警察會選擇性執法,在白人及富有黑人居住的社區執法較為寬鬆、文明,在有色窮人居住的郊區,就會使用更多武力。早前本欄分享過南非抗爭學生死亡的案例,不少民眾堅信不是交通意外,而是警察設局謀殺,那份根深柢固的不信任,正是源自這一段數十年前的歷史。
民眾對警權的信心,在已經步入民主的社會尚且脆弱至此,放在一個既不民主、又不能完全威權的奇怪政體,任由政治問題讓執法部門解決,警隊只會直接成為政權的擋箭牌,代其承受所有矛盾的衝擊,平白成為磨心,和群眾的關係,卻失去了任何有效制約。前車可鑑,未來局勢如何發展,不堪設想。
2019年7月18日
警隊補完手術:「山東差」的故事
昨天提到「南非黑警」的故事,有讀者問類似政策在香港有沒有所本。世上案例總不能直接比較,但管治模式的精髓,萬變不離其宗,香港警察史上老是常出現的「魯警」:祖籍威海的警察分隊(民間稱為「山東差」),就很值得一提。
警隊的ABCD組
魯警成為香港殖民時期的中堅分子,源自英國分而治之的管治智慧。當年民間有童謠:「ABCD,大頭綠衣」,「B」是指來自印度、錫金等地的南亞裔警察, 「C」「D」兩組均為華裔,來自廣東為主的編入C組,來自山東威海的就編入D組。
D組最遲出現,導火線是百年前印度發生的阿姆利則屠殺(Amritsar Massacre),令倫敦當局擔心影響錫克教徒、穆斯林警員的忠誠,計劃改組各地警員成分,例如在馬來亞聯邦,英國就解散了錫克教徒為主的Malay States Guides。
但因為中國政局動盪,在1922年的海員大罷工,來自廣東的華人警察被指對同袍「手軟」,加深了港英政府與本地華人之間的信任裂痕,印警就被勉強維持下來;到二戰爆發前的1939年,印警仍佔香港35%左右總警力。於是,尋找新的警力來源就登上日程,昔日同為大英殖民地的威海,就成為了解決方案。
威海成為英國殖民地只有短短32年(1898-1930),對英政府而言,威海人猶如Gurkha兵一樣,都是忠誠善戰的一群。威海成為英國殖民地後,英國就招募威海人入伍,以「英軍」身份參與八國聯軍鎮壓義和團,也曾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軍後勤工作,深得信賴。
一戰後,時任香港警察司胡樂甫曾在煙台任職,了解當地民風及方言,成為招募魯警的最大推手。
首批魯警在1923年從威海來港,直到威海回歸中華民國後,港英政府還在招募魯警,至1956年為止,魯警全盛時期佔香港總警力的1/5。
製造另一矛盾根源
港府為了拉攏魯警,刻意把他們與同屬華人的廣東警分開編組,而且待遇比其他華人警察更好,例如有來港津貼,又能優先入住警察宿舍。由於魯警被港英認為思想相對簡單、忠誠可靠,與印警、廣東警均言語不通,也沒有「境外勢力」(印度或廣州國民政府)支援,成為處理諸如「雙十暴動」一類華人社會大動盪的王牌,也迅速取代印警的原有職責,包括保護殖民政府官邸及洋人居住區。
更重要的是,魯警成為警方新成立的「衝鋒隊」主力骨幹,負責處理嚴重及突發工作。有關魯警的歷史分析及軼事,可參考兩本有關威海警察的專著:《香港威海衞警察口述歷史》及《香港威海衞警察記事》。
到了今天的香港特區,自然不容易複製港英做法,但同類思維並非不存在。港英培訓的警務人員,和特區時代警務人員的氣質,自然有所不同,也不見得深獲北京信任,但掌握保安系統從來是一個政權的重中之重,自然需要改變招募方式,例如對學歷等的要求,去製造新的內部身份認同。這和未來的警民關係怎樣扣連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2019年7月19日
警察的管理藝術:由錫克警到2019
日前提及,港英殖民地早年的警察系統有「ABCD」四隊,當中D隊是來自山東威海的魯警,而B隊就是來自印度半島的錫克警,他們出現在香港的緣起,也很值得重溫。
港府吸納錫克警原因
昔日民謠的「大頭綠衣吹BB」,描寫的其實就是錫克警執勤,原因是有別於華警戴三角形竹帽,錫克警因為宗教信仰的「髮規」,會帶着稱為Turban的錫克頭巾。根據本地法例及案情,這些宗教規定得到政府容許,例如錫克教徒可以申請以宗教理由豁免駕電單車時戴頭盔,或是合法持有名為Kirpan的宗教匕首。
錫克警察自然非昔日香港獨有,不少人把錫克警等同於印警,本質上也是過於簡化。原因是所謂的「印警」來自不同背景:印度教、回教及錫克教,而後兩者是不會同時戍衞同一個社會的。錫克警之所以成為大英帝國管理東南亞及東亞警政的重要一員,正是因為大英帝國對印度教軍警的不信任所致。
印度兵變發生前,倫敦政府對殖民地的管治態度是「外判」與「間接管理」,即透過「外判」權力予東印度公司,負責處理印度次大陸事務及東亞殖民地的開拓,而東印度公司則透過與當地王公的合謀管理其他地方。
然而,1857年發生印度兵變,當地的印度教及回教軍警對抗英殖統治,令倫敦不得不「撤回」東印度公司的管治權,直接全面管治。沒有主動參與兵變的錫克教徒,因昔日「反英抗暴」留下的好表現,被英國政府吸納為新的印度軍警骨幹。
而世居旁遮普地區的錫克教徒,也因為土地被不同的印度教及穆斯林地主吞併,本來就對印度教徒及穆斯林無甚好感,出外營商固然是一個方法,但加入警隊也是不少錫克家庭的出路。大英帝國的殖民網絡,以及錫克教徒游走不同殖民地經商的民間網絡,意外令錫克教徒成為「輸出警力」的一大族群。
早年香港警察系統源於倫敦及愛爾蘭體制,從英國本土招募退休警官及軍官,以及印度孟買步兵團的軍人。
自從英人擔心印度兵變影響印籍警察對殖民政府的忠誠,兼常與本地華人衝突,華籍警察又未能有效處理涉及華人的秘密社團、走私及潛在暴動的工作,加上軍官從軍時及退休後所習得的貪腐陋習,令時任港督麥當奴要求改革當時的警隊。
根據學者曹寅研究麥當奴與當時殖民地部的電文,時任警務處副總監克雷(Charles Creagh)的印度經驗,是錫克警最終被港英政府招攬的原因。儘管錫克警在處理日常警務工作上或有缺失,但當從事一些涉及殖民政府安全如鎮壓暴亂、戍守軍政重地、協助打擊海盜等問題時,表現獲一致好評。
錫克警成為英屬殖民地的絕對主力,香港的錫克警成功經驗是一個重要參考。馬來亞及海峽殖民地之所以建立屬於它們的錫克警部隊,就是參考了香港當時的做法,甚至連改革警隊的薪酬制度,也是參考當時香港警隊的工資水平,略低於香港而已。
「同工不同酬」在錫克教徒的社區廣傳,因此大多錫克教徒均不願意到馬來亞服役,結果令馬來亞要加薪挽留人才,消息卻又令在港錫克警不滿,最終又是透過改善福利解決。
正如曹寅指出,馬來亞及海峽殖民地的公共秩序改革,或多或少以香港為藍本,例如引入宵禁制度、從香港招募華警、仿效香港設立獨立的錫克警校等,可惜往事如煙。
如何開拓警政新風
錫克警制度式微,因為港英政府發現有錫克教神父試圖散播民族主義,加上早前提及的阿姆利則屠殺,擔心錫克教社區強大的凝聚力,最終會成為警政內部的潛在反抗勢力,決定另覓人選,處理涉及殖民地安全事務的警政工作,也就是魯警招募計劃。
二戰後,印度獨立及印巴分治等議題,令港英政府難以再向印度及巴基斯坦直接招募員警,「印警」制度正式落幕。
時移世易,香港既不是英屬殖民地,也不再以「種族警政」的方式處理治安問題(雖然近年來也有加強招募南亞裔港人)。但回顧警政發展的歷史,香港一度是輸出「警察制度」良好管治的地方,通過殖民地網絡,把香港優秀的警察制度傳播出去;香港警隊1974年後高效、相對清廉的專業形象,也成為不少發展中國家及地區參考的樣本,本應是香港其中一個軟實力品牌。
要建立優秀的警政系統,從上述多個案例表明,既要有宏觀的國際視野,了解不同種族處理警務工作的特性,也要了解當下社會民情轉變對警隊工作的影響,不會一成不變地以舊方式回應。
錫克警「以夷制華」,於是引入第三勢力改善警隊質素;魯警的「以華制華」,卻是平衡外來種群、本地社區與殖民管治的衝突。香港及新加坡的錫克警制度引入、改革以至廢除,背後也涉及不同委員會的調查、研究及管理。
今天的特區政府,有勇氣重啟制度改革,開拓警政新風,還是單純一句「影響警隊士氣」、「不會出賣警隊」輕輕帶過,容讓警察繼續成為鬥爭祭品,一念天堂,一念地獄。
2019年7月12日
獨立調查委員會的國際視野:港英時代的啟示
就反《逃犯條例》引起的大規模群眾運動,特區政府一直拒絕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或撰寫獨立調查報告;官僚的理據是「已有既定機制處理」,私下則有說援引南丫海難獨立調查令海事處助理署長坐牢的案例,擔心前線警員一旦負上刑責,引起反彈,只會令政府最後一支力量也失效。後說是否屬實,筆者不敢妄言,但所謂「既定機制」則明顯掩耳盜鈴。
在國際社會,任何地方遇上重大事故,都會突破常規處事,以最高規格作出宏觀調查和回應。參考港英時代,二戰重光後,曾遇上1956年雙十暴動、1966年天星騷動、1967年六七暴動,分別帶來社會巨變,事後都有獨立調查報告,而且報告觸及管治的敏感問題,完全沒有迴避。
三宗案例 值得反思
2019年香港出現的群眾運動,性質自然不是暴動,但整個社會面對的挑戰,比2014年更嚴峻,涉及多方範式轉移,與上述三例不遑多讓,特區政府卻依然當作一條普通法例的爭議處理,或交由警監會了事,無論持什麼立場,也會覺得這個政府活在平行時空,已經出現的「群眾鬥群眾」也不會停止。
港英那幾次獨立調查,本來都可以一句「外部勢力干預」結案,1956、1967那兩次也明顯存在「外部勢力」,但始終集中精力正視了內部結構性問題,這是嚴謹的管治態度,值得學習:
‧三大案中,1956年的雙十暴動由右派發起,動員了地上地下勢力,港英一度擔心這是否國民黨拿香港「反攻大陸」的訊號,調查後得出的結論卻是右派居住地方人滿為患、環境欠佳,只要以民生疏通,就不會演變成政治危機,結果完全正確。
‧1966年的天星騷亂期間,葉錫恩的國際左翼聯繫一度成為港英懷疑的對象,事後港英對所有當事人,由警方到示威者到記者到被定罪者都進行了訪問,報告坦承是港英政權忽略本地人利益、被視為只為倫敦服務,也承認青年對英屬香港的「非永久狀態缺乏安全感和歸屬感」,對策是推進費邊主義福利社會,成立社區民政系統,葉錫恩也得到與港督的直線聯繫。
‧1967年的六七暴動後,港英撰寫了兩份報告,除了利用暴動後的民情推進反共意識形態,也對自身管治的社會不公深切反省,除了深化本來就要落實的「六六報告」,也慢慢鼓勵以廣東話為主體的香港本土身份認同,希望製造一種長期居留的安全感。
政府定調 呼之欲出
類似調查報告,在全球屢見不鮮,而事實上,除了嚴謹態度調查這類深層次矛盾,任何在官僚框架內的形式主義、不平等對話,都是本末倒置的。
假如沒有獨立調查委員會,特區政府現在傾向的討論,定調已呼之欲出:通識教育失敗、國民教育不夠、土地問題、社交媒體;唯獨青年在運動真正關心的、涉及價值觀的深層次問題,例如怎樣重啟政改,官員的討論卻付之闕如。假如港英政府當年每次都訴諸官僚、斷錯症,後果早已不堪設想了。
2019年7月10日
軟威權半民主政體:為何新加坡做到的,香港做不到?(上)
《逃犯條例》爭議期間,有學者指出這是香港作為一個「軟威權半民主政體」(soft authoritarian, semi-democratic)自製的「完美風暴」;既然風暴來了,這個「軟威權半民主」政府的對策,據說是構築「大平台」讓各方對話。
藍絲黃絲 同不快樂
但邏輯上,這是完全不成立的,因為香港並非真正的「軟威權半民主」,新加坡才是;香港不過是一個「威權政體featuring民主成分」的奇怪實驗,屬最不理想的政治體制,既沒有威權、民主各自的好處,卻又齊集兩者的弊端,因此所有人無論是「藍絲」、「黃絲」,都不快樂。
根據政治正確原則,新加坡作為主權國家,自然不能和香港特區比較;但根據這原則,世上任何地方和香港比較都是犯禁,特區政府的官方文件,就不時充滿這類比較,我們落到今天如此境地,總不能再庸人自擾。他山之石,總有啟發的。
新加坡經常被批評為威權政體,原因是政府「依法治國」操控生活不少層面,這正是讀法律出身的李光耀當年精心設計。例如對媒體、公民社會、工會和言論自由,新加坡法律都有嚴格規範,政府主導了輿論,批評政府只要沒有確實證據,很容易被控誹謗,近來又引入針對新媒體假新聞的法規,這一切和西方理解的民主大環境,都有一定距離。
但不少筆者在香港的「深黃」友人,到了新加坡,卻感到安居樂業,變成了當地「深藍」,原因之一是說到底,新加坡政府是如假包換、一人一票、沒有篩選的真普選選出來的。
每一屆選舉,理論上都足以變天。建國以來一直執政的人民行動黨明白,要是施政不受歡迎,無論多少行政手段,都不足以改變結果,加上近年選情愈趨透明,每一仗都勝得不易。
只看票數 不理民情
搞群眾運動起家的李光耀本人從來充滿危機感,他的政黨鼓勵內部競爭,對民意研判從不鬆懈。這和香港特首的權力來源完全不同,這幾任的特首固不待言,即使是有天真的根據「人大八三一框架」普選特首,他/她也不會有新加坡領袖的危機感,因為既不容易被罷免,又能找到特首之上的國家領導人位置作退路誘因。
新加坡對群眾運動管得很嚴,但一旦出現示威或明顯民情逆轉,政府的回應速度和魄力,卻是驚人的。最明顯例子是2013年,執政人民行動黨不過在補選輸掉議席,加上在2011年大選輸掉一個集選區,又出現了一些針對政府的示威,執政黨就內部研判為生死存亡的巨大危機。
官方表面上說敗選原因與物價、民生有關,但群眾示威和社交媒體的不少批判,都在針對新移民,洋溢一片「新加坡本土主義」情緒。結果新加坡的移民政策幾乎一夜間改變,移民新加坡的門檻高了很多,保護本土就業的措施紛紛出台,聘請非本土員工前都要滿足本土化的法律要求,捍衞新加坡本土的文化政策也被推上日程。
不像在香港,政府思維只會在立法會「數票」,遊行示威無論多少人參加,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「沒有用」的,除非直接影響到議員投票取態(例如2003年23條立法),或直接令議會不能有效表決(例如《逃犯引渡條例》)。
背後反映了單一事實,就是香港的立法會並不具備全面反映民意的功能,只是威權政府借「民主元素」為「justification」的工具,這也直接令政府養成「毋須理會遊行人數」的惰性。
2019年7月11日
「大平台」的形式與實質:為何新加坡做到的,香港做不到?(下)
新加坡採用單一議會內閣制,所有閣員都要是議員、也就是要從地區產生,這是李光耀刻意製造的從政階梯,確保任何有意擔任高級領導的人,無論多麼精英主義、「年年考第一」,都要從低學習吸選票做起,時刻留意民情,天天深入群眾,不會太離地;官員不可能不懂得使用EZLink card,李顯龍本人也經常不帶保鑣獨自乘坐地鐵、到大牌檔排隊,要是今天的香港特首如此公開行動,則後果堪虞。
每周落區 掌握民情
對不少外間觀察者而言,新加坡議員的每周落區見選民的「Meet the People Sessions」,不過是行禮如儀的接見,但他們的確能較有效掌握民情,例如不少新加坡人對地鐵、組屋、CPF一類政策充滿意見,這類民情很難通過群眾運動傳遞,卻能通過耳語傳到領導當中。
忽視地區工作的閣員,哪怕是執政黨的明日之星,也可能遭遇滑鐵盧,最明顯例子是年前意外失去議席的外長楊榮文將軍,他現今倒成了香港常客;而政府也會主動改組內閣,有時是政治原因,有時是年輕化,由於被換掉的閣員依然是議員,也沒有多大震撼,卻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問責制。不像香港,問責制只是向同一權力來源的特首一人「問責」,行政會議成員以不食人間煙火為常態,視「民意」為「民粹」,只會連累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團成為民意對立面。
新加坡每次全國選舉,反對黨都有穩定民意基礎,最不堪也有三成選票,全盛期更有四成,只是因為簡單多數制、集選區、傑利蠑螈等操作,在國會的議席才嚴重不成正比。根據這比例,執政黨在國會無論要推什麼政策,都無往而不利,但因此,政府更意識到「議會票數不代表一切」的真理。
李顯龍也懂得利用國會作為宣示包容、民主的舞台,最戲劇性的例子是年前他和弟妹就李光耀的祖屋問題爆發內訌,他主動到國會解說答辯,為處理失當令國民不安致歉,反映國會依然有其功能。相反在香港,由於立法會的分組點票制度、功能組別設計,基本上確保了「行政主導」,政府的議案和新加坡一樣,很難不夠票通過;但政府卻很少思考假如立法會由普選產生,可能所有政府議案都會被否決,也不會從這角度出發,主動對民情作出退讓,更缺乏新加坡執政黨上述「落地」消化民意的機制。
香港的選民既完成了投票過程,卻發現投票改變不了任何事情,反而卻「被代表」了,自然比新加坡的選民不忿;政府既知道權力來源不被完全認受,卻不願意就爭議事項多做一步,處理議會的智慧,更和新加坡背道而馳。
總之,新加坡才是真正的「軟威權半民主政體」,成功是在於民主並非裝飾的「民主成分」,而是真正具有決策角色的關鍵,具有制衡精英的功能;至於政府的威權性質,其實也得到民意授權,即使未來總有一天由反對黨變天上台,相信也不會改變,那樣新加坡人最着重的穩定,也能持續下去。換句話說,新加坡雖無大平台的形式主義,客觀上,「平台」功能卻早已融入制度中。新加坡不再視香港為對手,總是有原因的。
香港政制 難言制度
現在香港的政制則相反,沒有新加坡的嚴密設計,也比純威權、純民主糟糕,本來就只屬過渡安排,根本不成「制度」。這結構性問題一天不改變,任何爭議後的「大平台」,都是徒勞無功的時間虛耗;要改變結構,誰也知道根本不是特區政府能說了算;這樣的「對話」,除了為個別政府官員、中間人、反對派代表得到個人事業機遇,以及不必要的期望落差,對大局毫無作用。
而當整個香港的未來一片陰霾,有正常分析能力的人,早已有自己的全球布局,還有誰會盤算「壽終正寢」的「機遇」?真正的大平台,應該是特區政府代表香港市民,和中央政府爭取符合本地民情的真正權益,據理力爭,這才是作為中央和港人樞紐的應有責任。當本地政情臨界點已過,加上世界局勢大變、金融市場移動、未來科技湧現,假如再以前網絡時代的政治手段、社會撕裂來掩蓋問題本質,也就是特區政府目前所為,下場,恐怕慘不忍睹。
2019年7月9日
由中俄政策談起:作為「公海」的互聯網與「科技冷戰」
中美貿易戰爆發不久,就牽涉到實質上的高科技問題,而被冠以「科技冷戰」之名。不少人認為科技問題源於經濟問題,例如美方對中興、華為等公司的禁令,但事實上,中國在互聯網領域也希望「大有為」,有關的建設,已鋪陳了很多年。
中國的「網絡主權論」
香港因為歷史上的特殊角色,一直較少面對審查,對香港人來說,互聯網代表開放、全球化和無國界。但中國官方多年來奉行「有中國特色」的網絡觀,在數字時代全面來臨之前,就建立了「防火長城」,到近年再把這套治理總結為「網絡主權論」。
中國的互聯網治理,無疑與一般理解「網絡就是公海」的理念相違背。美國對中國的科技制裁力度之大,似乎也指向中國獨特的互聯網體制。
互聯網從美國開始興起,「西力東漸」以來,前蘇聯和中國面對科技的態度,卻同中有異。前蘇聯相對更響應互聯網風潮,有很多進口的接通外部的互聯網硬件,雙方的網絡交互融合的程度,要比中國更高。
雖然俄羅斯也有自己版本的社交網絡,如「參考」Facebook的Vkontakte(VK,後來董事會被俄方收購),俄國媒體監管機構和法院亦曾下令Telegram(也就是在香港這波反《逃犯條例》運動大放異彩的平台)交出加密金鑰,但俄國網民也依然依賴外國社交傳媒,在網上高調批評普京的言論,隨處可見,成了俄羅斯證明「民主暢順」的重要憑藉。
因為這類歷史原因,俄國政府沒有「網絡長城」,政權對網絡的干預和審查,在國際上也被認為「不及中國高效率」。中國官方對網絡的看法,一開始則極為謹慎,在互聯網波及中國之初,只建立了極少網絡端口接通外國,而互聯網技術在中國,幾乎是與防火長城一同成長。對於現在這一代的內地年輕人來說,防火長城及政府的訊息干預,已是日常生活一部分。
上述差異的成因之一,在於中國沒有經過前蘇聯崩潰後轉型的混亂,網絡恰好遇上經濟崛起,自主程度更高,通過國企和國家資本的擴張,「防火長城」是一個涉及官、民、公私營企業,有不同持份者共同營運的系統。
技術上,「防火長城」是一套冰冷的程式,也涉及大量人力參與,不斷更新審查技術和標準。中國更成功複製了西方各種互聯網服務,例如微信、QQ、新浪微博、淘寶等,它們彼此連結,成為了一套內聯網,而且不需要經過「本地化」服務。
這些網絡服務,一開始自然是「參考」西方的同類服務,但建立之後,在龐大的國家資本加持下,繼續擴張改進,發展得比「本尊」更龐大。這些內地網絡巨頭,往往發展成全包式服務,基本上可以解決衣食住行的一切需求。例如QQ是一個社交媒體,又是運行嚴肅遊戲大作的平台;後來各種社交媒體又整合了電子錢包,率先促進了一個大範圍的、中國本土的「無現金化」現象。
網絡非完全開放陣營
這些企業或多或少都與政府有各種關係,因此在訊息爆炸的年代,中國那道「長城」也在同步爆炸成長——至少,比起俄羅斯更「高效」。對中國網民而言,除非有特別資訊好奇,否則只須要待在這政商合一的「內聯網」,就可以解決需求,「互聯網無法與外國互聯」,對好些人來說都不是問題。
可以說,中國一向是走「網絡自主」、「主權化網絡」的路線,近年在政策文件和口號出現的「網絡主權」,似乎只是「總結經驗」的結果,而不是先有了口號,再落實到現實。這一套理論,放在香港人身上,肯定完全不可能接受。
對內,中國官方近年開始整合網絡管理權力,創設新部門。例如「中共中央網絡安全和訊息化領導小組」、「中央網絡安全和訊息化領導小組辦公室」、「中國國家互聯網訊息辦公室」等中央級部門;解放軍也有「戰略支援部隊」。
對外,「一帶一路」之中也有「中國—東盟訊息港」和「數字絲綢之路」的倡議;自國家主席習近平上台之後,「世界互聯網大會」就開始每年舉行。通過這些平台和活動,中國在國際上逐漸成為「網絡非完全開放陣營」的支持者,甚至宣導者,即是「國家有權介入網絡」這個主張,也逐漸影響中俄以外的國家,例如東南亞、中亞諸國。
發展下去,究竟這些國家會否自己組成一個巨大「區域內聯網」,不再需要與西方互聯,亦未可知。
相較下,俄羅斯由於受歷史因素影響,在軟硬件上較與西方接軌,亦沒有建立自己的網絡服務內聯網,但不代表不擔心「網絡安全」。俄羅斯今年正採取有別於中國的另一種方式,去鞏固自己的「網絡主權」,具體來說就是建立自己的「網域名稱系統」(DNS),來取代全球網民普遍採用的DNS系統。
DNS上網時的作用,就是一個中介和翻譯員,我們鍵入的網站網址,會通過DNS轉換成電腦懂得理解的IP,IP也會被轉換成人類熟悉的英文網址。通過從頭建立的自家DNS,俄方也是希望把網絡活動局限於俄國境內,不只是連接方式,而且連資料也儲存於俄羅斯國土,受俄國法律約制。
俄國假新聞產業鏈
通過這個實驗之前,俄羅斯自然通過了一連串法律,令外國互聯網公司在俄羅斯做生意,要把資料儲放在俄國。這似乎與蘋果公司因為法律原因,而把中國icloud用戶的資料存放在貴州伺服器一樣。
俄羅斯與中國一樣,與美國相比,在網絡發展中屬於後進,憂慮特別多,但自身的互聯網又難以劈掉重練,於是就發展出顛覆西方網絡的技藝,這也許能解釋為何俄方發展出非常專業的假新聞產業鏈。本欄亦曾評論過俄羅斯旁邊的芬蘭如何感到大受威脅。近年在國際上引起極大憂慮的俄製假新聞,即主要在西方主導的社交媒體上流行。目標除了影響他國輿論和政治,「目標群眾」也包括使用西方社交媒體的俄羅斯本國公民。
日前在電台節目《CEO的未來世界》訪問港產大數據公司創辦人,他預言世上網絡安全、網絡主權的兩大流派日益涇渭分明,中、俄、伊朗、北韓等的一方,會出現更多仿效,不少甚至可能使用中國「一帶一路」的輸出網絡副產品;而以歐盟為代表的另一方,則會對個人私隱等問題愈來愈着重,近年歐盟通過和網絡相關的新法例,即為此派代表。
夾在兩大網絡世界當中的特例,自然是「科技冷戰」的漩渦中央,這樣的地方不幸地,自然包括香港。
2019年7月2日
「讀博害人論」的虛與實
近年每談及國際教育,總會觸及博士產業鏈的未來,而筆者一直持悲觀態度。日前得悉香港Facebook專頁《這個PhD只是我的負累》文章結集成書,感覺十分興奮。
說來,博士生、博士候選人、博士後、 年輕學術工作者的自嘲專頁,在海外早成風尚。最成功的自然是PhD Comics,即「Piled Higher and Deeper」,作者Jorge Cham在史丹福大學當研究生期間開始創作這系列漫畫,到了成為講師後繼續專頁,網頁甚至品牌化,推出了自己的精品,甚至製作了自己的電影《PhD故事》,創辦人不時周遊列國演講,成了另類KOL,影響力遠勝他拿博士的本業。
台灣的《研究生不死團團長》專頁,同樣笑中有淚。相較起來,港產的《這個PhD只是我的負累》更寫實,讀來感覺也更沉重,令人想到前輩李連江教授的著作《在學術界謀生活》,幾乎一字一淚。
作為(表面上)在學術遊戲應在起跑線上的人,我多年來都半開玩笑的宣揚「讀博害人論」,然而這類insider joke,自然又比字面解讀複雜。博士作為一種追求知識的途徑,原意自然是好的,而且諷刺的是,假如我們沒有博士學位,宣揚「讀博害人」,也沒有公信力。
問題是作為一種制度,「讀博」本身已經愈來愈僵化,往後的後續發展,令人充滿無力感。在「謀生活」的角度,投放長時間在現實世界不一定能應用的學位,結合「去中介化」、沒有職業保障的Uberized時代,本身就是一個很有問題的投資;但對大多數有興趣研究的朋友而言,本來就不是因為經濟誘因而讀博士,這不算什麼。
4Q可能不進反退
真正的問題是,現在追求知識,愈來愈不需要博士學位,讀博的過程不見得令人的知識有進展,通過其他途徑的學習其實有效、落地得多。同時圈子內因為僧多粥少,充滿種種酸溜溜、狹隘無比的習氣,令人的IQ、EQ、AQ、CQ,都可能不進反退。到頭來,最大可量度的收穫,自然是一個銜頭,但背後的付出,不足為外人道;至於未來的際遇,正如專頁作者所言,PhD可能真的是一個負累。
我們希望出現的是一個變革:能令讀博回到初心,讓博士、準博士們得到追求知識的烏托邦,同時又能令他們擁有其他謀生技能,不用永遠在小圈子塘水滾塘魚。整個教育制度,隨着共享經濟、人工智能、網絡學堂等出現,早已走到變革前的懸崖。究竟我們是跳下去、還是跳過去,需要世界各地朋友的共同回應。本書面世適逢其時,揭開了新生代博士掙扎求存的一面,卻是為世界探討這議題的同道出一份力,功德無量。
2019年7月1日
《蜘蛛俠:決戰千里》:當未來學化成現實
新一輯《蜘蛛俠》在《超級英雄》大結局後上映,除了繼續電影公司創作的平行時空,也有發人深思的劇透:電影和現實之間的距離,已經愈來愈近。假如大家留意本欄過去兩年對不同國際未來學專題的介紹,會發現《蜘蛛俠:決戰千里》的情節,幾乎就是這些題目的大雜燴,而在未來世界,肯定變本加厲:
對「親身經歷」深信不移
一、擴增實境:
電影的大反派「神秘人」,和昔日超級英雄的反派不同,其實毫無超能力,只是一個工心計的普通人、特型演員,但他發現了只要通過「擴增實境」(AR)技術,讓人看到自己以為的「真實」,要傳播怎樣的訊息,都會成為「真理」——這其實是一個寓言。
於是,只要在案發場景放下投影器,就像迪士尼樂園「明日世界」內的機動遊戲那樣,令附近人群以為親歷其境,無論多麼荒謬的劇情,因為是「親身經歷」,都會深信不疑;再加上大眾媒體廣播,就會成為「事實」。
昔日不少人只想到利用虛擬實境、擴增實境來旅行、歷奇,但用來改變「現實」、犯罪,與製造改變社會的「真相」,可能才是未來大趨勢。
二、無人機:
月前我們曾談到無人機技術發展下來,配合人面識別、大數據、人工智能的技術,足以毀滅人類,例如只要派出數百萬無人機,無差別攻擊整個族群(無人機的技術足以大量複製),帶來的死傷,足以滅族。《蜘蛛俠》的擴增實境本身沒有攻擊力,但配合了無數無人機在襲擊,那些虛擬的「怪物」,就變成真正能殺人的兇手。
至於用無人機暗殺政敵、情敵,已經是現實世界曾出現的案例。試想美國用無人機空襲也門的真實,假如配合AR,足以令當地人想到種種古代神話傳說。
三、人工智能:
鋼鐵人死後,把旗下工業集團掌控的一切大數據,都交予了人工智能機械人Edith,「她」以一副眼鏡形象出現,卻足以控制整個集團的最高端科技,以及接觸幾乎是所有人的數據。這樣的超級人工智能,其實正被世界各國製造,每個國家包括中美英俄,都正在建立自己的「Edith」。然而《蜘蛛俠》的Edith卻會輕易被移送到新主人,毫無「獨立思考」能力,這令人安心、又令人不安。
四、深偽網:
《蜘蛛俠》最後「彩蛋」,安排了大反派的同黨偽造短片,「揭露」蜘蛛俠才是打算以超能力毀滅地球、陰謀害死超級英雄的「壞人」,包括了蜘蛛俠親口承認罪行的片段,因為「有片有真相」,眾人紛紛信以為真。
這正是此刻社交媒體面對的難題:「深偽網」的技術已相當完備,任何公眾人物的片段只要被加工分析重構,都能近乎毫無破綻地「說出」任何沒有真正說過的話;由於Facebook拒絕制定禁止「深偽網」短片流傳的政策,近日也出現了一段「偽朱克伯格」發言的短片以作諷刺。換言之,使用擴增實境、無人機、人工智能策略心理戰的人,只要在通過在社交媒體偽造廣傳的片段,足以完全顛覆真相,製造另一個世界的「真理」。
五、末世信仰、傳說與陰謀論:
《蜘蛛俠》的神秘人犯罪團隊成員,居然包括了一位熟悉古代神話傳說的文學家,負責為「怪獸襲地球」的故事提供「歷史參考」,這尤其可圈可點。正如神秘人所說,這個時代的人因為空虛寂寞,對急速變幻的世界缺乏安全感,自身職業也失去昔日的退休保障,更需要信仰,無論什麼也好,總之能令他們相信的,就行。
又由於主流媒體的公信力愈來愈下降,種種荒誕不經的陰謀論,在網絡大為盛行,連帶「神秘學」的公信力,也高了很多,千百年前的神話傳說,也就成為有「公信力」的references。至於神話學家要在新時代「落地」,這卻是最能發揮所長的一條路;網絡世界永遠臥虎藏龍、充滿對各式冷知識知之甚詳的大師,卻甚少人願意思考他們的心理狀況,以及可能走的下一步,這也是警報。
六、後真相:
「神秘人」希望成為拯救人類的「超級英雄」,手段就是先製造大災難(類似「焦土邏輯」、也類似《天使與魔鬼》那位爭議教宗),然後才成為拯救人類的偉人,並信心滿滿的認為自己宣傳什麼,有了上述科技配套,群眾就會接受什麼,縱使那本質上是fake news。
特朗普詮釋的「後真相」
這正是當下的世界現狀:不同立場的人各走極端,然後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宣傳自己正確,並以發生的事實串連自己單方面的立場,構成「後真相」,逐漸成為一方「教主」。
「神秘人」的角色設定,多少影射了美國總統特朗普對「後真相」的詮釋,他曾說過「即使自己在鬧市殺了人,支持者還是會投他一票」,也完全符合「神秘人」對世情的洞察。
在娛樂層面以外,這一集《蜘蛛俠》是警世的,而它預示的未來,也是恐怖的。由於我們對「事實」、「常態」、「基本知識」的認知,都有不少先天局限,而且和個人經歷、心理、記憶有密切關係,假如未來科技、網絡世界足以深入這些層面,讓我們自以為經歷了「真實」、接觸到的就是「大多數人相信的常態」,什麼是「真相」,已經不再具有客觀標準。不經不覺間,昔日的定義,已經被大幅度顛覆,例如在前網絡時代,今天援交、裸聊等的普及是不可想像;現在幾乎所有人成長時,都會接觸大量色情電影,還要是極精密的分門別類;而在昔日主流媒體,不會想像陰謀論網站比《經濟學人》更能影響民意和選情。
假如未來連我們自以為看到、感覺到的,乃至深層記憶,都可以被科技製造出來,世上就再無「真」「偽」。但我們必須了解的是,對不少人來說,這卻是佳音:反正改變不了現實,倒不如用自己的方式製造「事實」,然後活在其中,和其他世界永遠處於平行時空,再也不用「connect」、溝通和銜接,恰如古代仙劍小說的掌中世界——這難道不比永遠活在不能改變的「現實」更快樂?由是觀之,《蜘蛛俠》讓古代神話維持在未來的角色,確是神來之筆。
2019年6月25日
當人類與機械人不再存在界線:適用群眾運動的警世寓言(上)
「人類最古老的情緒是恐懼,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,便是對未知的恐懼。」
這是美國科幻作家洛夫克拉夫特(H.P. Lovecraft)的名言。自從人類創造機械人,就出現了矛盾的情緒,正如本欄多次談及,如果有一天,科技終於突破某些門檻,人類與機械人之間,相似到幾乎沒有界線,人類該如何自我定位?
這種未知的恐懼,也成為創作的靈感來源,科幻泰斗飛利浦.迪克(Philip K. Dick)數十年前所撰的《仿生人會夢想擁有電動羊嗎?》,即為此例。不要以為這是離地寓言,其實就算抽空機械人的內容,放在今天的時空,近年各地群眾運動也是某種意義上的「人機合體」,相當警世。明白的,自然明白。
故事設定世界已被輻射污染,人類半數移民火星,動物大多滅絕,因此豢養動物,成為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徵。主角瑞克是個專門獵殺仿生人的賞金獵人,為了賺取大筆賞金,以購買一隻夢寐以求的真羊,取代家中的電子羊。他接下艱難的「除役」任務,必須獵殺6個從火星脫逃到地球來的仿生人,而這些仿生人屬於最新的「連鎖六型」,與真人幾乎無異,從外表無法分辨,唯有使用「孚卡系統」才能有效檢測。所謂孚卡系統,乃以人類的「共感力」作為標準:人類與仿生人之間的差別,在於人類對其他人事產生同理心,仿生人則冷酷無情,對於周遭人事的判斷標準僅取決於邏輯理性。不過,孚卡系統也有不穩定因子,在某些情況下,真人可能會被誤認為仿生人。但這對瑞克而言並不重要,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嫌犯,檢測出仿生人後,立即「除役」。清楚,簡單。
然而,接連除役3個仿生人後,瑞克對仿生人根深柢固的看法,卻逐漸有了鬆動。他發現這些仿生人,都是不甘在火星遭人類奴役虐待,才逃來已然成為不毛之地的地球,偽裝成人類。他們隱身在城市裏,有的在垃圾公司工作,有的流落街頭,有的不知去向。無論身在何方,他們都是憑藉自己的自由意志,才會做出反叛人類的舉動。而仿生人合作逃離火星,也顯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,也有同理同類的情感。他們來到地球後,即分道揚鑣,追尋自己的生活,儘管有一天會被像瑞克這種賞金獵人所殺。
瑞克忽然意識到,自由意志、同理心,這些原本被認為只存在於人類之間,在仿生人身上竟然也存在。當他把一位具有高度藝術才華的歌手仿生人「除役」後,他感到十分遺憾。而當瑞克與另一名仿生人發生一夜情後,他再也無法把仿生人視作「非人」的存在,已經無法殺害任何仿生人。但瑞克是個賞金獵人,只要有任務在身,他就必須完成自己的職責。只要有仿生人,他就必須拿起手中的槍,一個接一個把他們打成碎片,將之「除役」。
讀者這時候很容易反思:冷血執行任務如機器的人類,和對事物具有同理心的仿生人,究竟何者比較像人類?最後,瑞克就在高度自我懷疑中,「除役」了最後3個仿生人。精疲力盡的瑞克回到家後,發現花大把錢買回來的山羊,被曾和他發生一夜情的仿生人所殺害。
瑞克身心俱疲,開車離家,在一片黃沙中,找到了一隻早已絕跡的蟾蜍。他興奮地把牠帶回家,視為一種精神上的救贖,但最後仍被妻子一語道破:那隻蟾蜍,也是人工的。(待續)
2019年6月27日
AI未來世界:《仿生人會夢想擁有電動羊嗎?》(下)
昨天談及科幻泰斗飛利浦.迪克(Philip K. Dick)的作品《仿生人會夢想擁有電動羊嗎?》,除了前瞻未來世界人類與機械人界線模糊以外,對其他時空的當下,也有不少啟發。這作品出版於1968年,當時作者遭受社會眾多訕笑,但50年後的今天,他筆下的科幻世界儼然即將成為事實。
近年,機械人開發技術早已有爆炸性的突破,在人工智能催化下,機械人不再是被動接受命令的單工程式,而擁有自主深度學習的能力。且讓我們重溫時間表:
2016年,圍棋AI「AlphaGo」擊敗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乭,其餘頂尖棋士也無一幸免,過去人類引以為傲的高端智慧領域,如今卻被AI橫掃。
2017年,沙地阿拉伯頒布公民證予AI機械人索菲亞。Boston Dynamics製作出能自主平衡的機械狗、機械人,他們跌倒能重新爬起,且能根據地形做出跳躍動作,完美避開障礙物,性能持續進化中。
近年AI在藝術領域亦大放異彩,一部AI以超現實裸體畫勇奪英國藝術大獎,震驚全球。不久前,英國也發表AI自主學習型機械人藝術家「Ai-Da」,能透過自主觀察,繪製出具有人類筆觸與溫度的畫作。
人類最終會被機器奴役?
這趨勢跟國際關係的聯繫,我們已多次講述,大國積極研發軍用AI機械人,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。例如美國福斯特米勒公司的魔爪機械人、俄羅斯的終結者伊凡,儘管目前仍僅屬於半AI,尚須人類介入執行,但終有一天,勢必以全AI系統投入戰場,這將大大改變戰場生態,也直接衝擊了國際關係的最前線。
已故科學家霍金曾在國際人工智慧聯席會中,大聲疾呼人類應意識到AI軍備競賽的危險性,對於不受人類意志控制的進攻性武器,應加以約束禁止。
AI無窮無盡的潛能,似乎能將帶領機械人科技走向了某種未知,也引起了人類最原始的恐懼。
就如科幻電影《未來戰士》、《22世紀殺人網絡》的情節,終有一天,人類是否會反過來被機器奴役,甚至滅絕?沒有人能說出肯定的答案。
回到最初的問題,當人類與機械人之間的界線逐漸模糊,再也無法分辨的時候,我們該如何自處?人又何以為人?今天不少新聞,對象都是演算法,為了取悅演算法而寫一些「fake news」,和現實世界判若兩人,思維模式已經「人機合一」,那後真相和真相,又如何劃分?
或許,就如同故事中瑞克所說:「一切都是真的,每一個人曾經有過的想法都是真的。」是人、是機械人,甚至賽博格(Cyborg),其實都不已經重點,重要的是你覺得自己是什麼?相信什麼?怎麼看待世界?如何面對自己?在未來的世界裏,或許這才是最重要的。
2019年6月20日
當Facebook發行加密貨幣(上)
社交媒體Facebook將於明年第一季推出自己的加密貨幣Libra,最快今年年底開始測試,據報第一階段與十多個國家合作,為網民提供網上滙款服務,這可能是未來國際關係的突破性發展。
區塊交易紀錄難修改
Facebook近年面對人口老化、私隱外洩等問題,對有抱負的創科專才不再具有無可取代的吸引力,但一旦成功推出加密貨幣,有望突破自己的技術瓶頸,改變的不只是自己,更可能改變整個世界。
加密貨幣的源頭,可以追溯到比特幣(Bitcoin)在2009年的發行,然後還有很多同類或技術更先進的「幣」出現,例如「以太幣」(Ethereum)、「萊特幣」(Litecoin)等數十種。它們都是建基於區塊鏈,但不少價格浮動得比比特幣更厲害,有些在一輪炒作後,淪為價值近乎零的垃圾幣,始終有不少風險。
區塊鏈是開放、但加密的分散式賬本,每個「區塊」都會與前面的「區塊」嵌在一起,難以從外部修改交易紀錄,因為區塊互相串連,由是名之。經區塊鏈分散和加密的交易紀錄,有匿名、難以修改、不斷更新等特性,加密幣只是區塊鏈的其中一種應用。
現時就算是最主流的比特幣,真正了解和交易的人,只是小眾,但業界正在發展的區塊鏈應用,包括設計做投票平台、跟進醫療病歷紀錄,甚至以「智慧合約」進行樓宇買賣,未來將愈來愈普及和主流化。Facebook發行自己的「私有鏈」,把運作成本降低,絕對有利這種技術進一步普及應用,但各種風險問題是否已被妥善解決,卻是另一回事。
加密貨幣的原理雖然有點複雜,但用起來其實很貼地。例如外傭在遠方賺了錢,要滙錢回家鄉,卻一定要付中介手續費,而且滙款方未必可靠,可以如何?這筆錢,就可以用比特幣的方式來轉賬,中間不用經過任何政府稅務、銀行或清算系統。
具體操作很簡單:外傭和家人都開通一個買賣加密貨幣的戶口,網絡上有很多交易所承包,開戶並不困難;而加密貨幣的戶口,其實是類似網絡IP的一串數字,可以想像這串數字是一個人的數碼錢包。外傭把工資買入若干比特幣,轉到家人的數碼錢包,轉賬時間一般是半小時至一小時。收到比特幣之後,馬上將其賣出,換回自己家鄉的法定貨幣,這就完成轉賬。
比特幣是一個市場,經過買入和賣出,自然會有所損失,但損失絕對低於政府或銀行系統的中介費用。馬上賣出和買入的理由是,可以盡量避過整個市場波動。即使比特幣的價值純粹由市場供求決定,但只要賣出買入的一小時內沒有巨大波幅,基本上都不會影響轉賬。
深網買賣吸引匿名戶
說起來,筆者一些朋友亦真的會用這種方法「走資」,省下不少中介費用之餘,還有其他種種誘因。這其實就是金融轉賬的「uberization」,即去中介化。在國外甚至香港,亦開始有不少服務買賣開始接受比特幣。
眾所周知的是,比特幣還有一大用途,就是在「深網」買賣各種不一定合法的貨品和服務,因為其交易匿名的特性,自然吸引所有不想留下電子足印的用戶。當各國政府不斷擴大自己的資料控制力,建立數字治理,同時也會產生反引力,令一些人更希望擁有不受監察的特權,追求一些事情不被數據化,「no record」,會成為未來世界的奢侈。
Facebook這時候在市場分一杯羹,剎那間令整個技術普及到全球數以億計用戶,無論如何監管,世界恐怕從此不一樣。
2019年6月21日
Facebook邁向成為另類「全球央行」?(下)
昨天談及Facebook發行「全球幣」,作為全球uberization的又一波,影響可能難以預料。這種方便和低成本的轉賬,自然會傷害既定得利益者,即政府機關和銀行業人士。
「挖礦人」隨時血本無歸
由於加密貨幣完全是用家對用家(P2P),沒有政府或第三者可以介入和監察,其價值完全取決於供求定律,對政府來說,這等於財政黑洞。
如果愈來愈多人通過加密貨幣儲存購物力(或走資),政府可能逐漸失去宏觀調控經濟的能力。
Facebook用戶數量極龐大,帶來的影響,只會百倍現狀。我們不妨回顧幾年前內地興起的「挖礦熱」:所謂「挖礦」,就是用電腦算力解碼,解碼成功就會得到加密幣的幣值,然後那就成為市場流通的「幣」。市場有專門用來「挖礦」的電腦組合,以顯示卡來「挖礦」則是另一進路,也有集合很多電腦的「礦場」接受投資,按月向「租戶」提供回報。
後來內地突然一輪嚴打,不少交易所倒閉,連帶做礦機的公司,價值亦大起大落。加密幣市場比一般貨幣市場波動,不少投資了「礦場」的人血本無歸,而且「挖礦」要花費大量電力,在環保、成本角度都有其問題。
國家和銀行機構不會樂見去中心化的加密幣出現,去威脅其金融生態和權力,要是來自龐然大物Facebook,那就更可怕;但區塊鏈對於數字管理的好處,又十分明顯。
所以近年不少銀行、政府,都開始研究自己的區塊鏈應用,例如積極探索無現金社會的瑞典政府,正在籌備自己的區塊鏈貨幣「電子克朗」(e-Krona),就是國家機構吸納區塊鏈技術的典型,取其加密、快速、自動更新的長處,又棄其無人管理的短處。
一些小國這方面走得更前,愛沙尼亞的電子政府領先全球,年前我們已介紹其「Estcoin」;此外非洲的突尼西亞、塞內加爾等,亦已開始應用。
當Facebook發行自己的加密貨幣,它除了現在的社交、消閒、廣告商角色,逐漸也會連銀行的角色也擔任。「全球幣」與比特幣不一樣,前者受Facebook監管,後者則純粹信奉市場的無形之手。
得到金融權力的Facebook,可能一躍而成為網絡世界的另類央行,在用戶中建立另一種經濟模式,互相轉賬自不待言,還有小額的打賞、眾籌、創作,日後出碟、出書、找freelance工作、成立公司控股等,可能不用經過律師行、交易所和銀行,而由Facebook一站式承包,一律用「全球幣」結算。
只要Facebook在線下再游說一系列零售、服務行業接受「全球幣」,就會逐步壟斷用戶的衣食住行,還威脅現存的信用金融機構。當然,Facebook是否有能力擔此重任,或之後是否會侵犯自由私隱,則屬未知之數。
政府不想坐待「金融黑洞」
「全球幣」計劃的一大目標市場是發展中國家,例如印度,因為難以或不想使用傳統銀行服務的人,才最有誘因成為實驗品。印度本身已經流行電子支付,小商家習慣用手機處理財務,但印度政府對比特幣並不友善,該國議會甚至打算立法,把買賣加密貨幣定性為犯罪,大概是不想坐待「金融黑洞」蠶食政府的控制力。
Facebook要成為另類央行,自然要正面跟各國政府討價還價;假如你是印度政府,為什麼不自己建立一套類似方案,把國家權力結合到網上,而要受制於未必能控制的境外企業?這正是中國政府的思維,所以Facebook要進入內地市場,始終困難重重。未來世界的「央行」,可能是大國政府與Facebook一類私營加密貨幣巨頭鼎足而立,這也是未來全球治理不能單靠國家的大勢所趨。
2019年5月30日
性愛機械人:人類未來社會倫理的顛覆?
昨天談及九十年代港產三級片《女機械人》對AI性愛機械人的前瞻,而在現實中,性愛機械人的擁護者愈來愈多,而且「理論基礎」也不少。現在看起來可能離經叛道,但20年後,說不定那才是常態!
恐變「孌童美沙酮」
支持性愛機械人的觀點認為,這科技功德無量,彌補了現在社會的結構性缺陷,例如可以幫助性功能有障礙的人,可以滿足因各種原因無法找到性伴侶的族群,也肯定是一種安全「性行為」,因為機械人不會有性病,連帶人類安全亦能保障,甚或透過性愛機械人控制人口。
當然,不少人擔心出現類似「孌童性愛機械人」那樣有違基本道德的產品,恐怕成為「孌童美沙酮」,終究會養出作案者;但反過來說,卻又有論者認為這能保護孌童受害人,起碼好此道者能找到替代品。真相如何,此刻莫衷一是。
這議題的關鍵是,日後機械人加入了人工智能,有多像真?就如《銀翼殺手 2049》的主角跟虛擬愛人發生性行為,那時候,「愛」只會成為一組數字,必然衝擊人類的倫理、風俗、法律制度,甚至國際關係。例如人際關係欠佳的人,可能沉迷性愛機械人,無法修復與異性相處的能力;而性愛機械人普及前,恐怕成本極高,也會成為階級產品。例如在中國內地,因為各種原因,男女比例失控,性愛機械人或能作為替代品,但富人依然能夠壟斷相關資源,真正有需要的,依然處於弱勢。
由於性愛機械人的製造和運輸,已是全球化的國際貿易,國際間可能須要制訂共同守則,但解決認識上的問題並不容易。例如怎樣的性愛機械人是合法?有「被強姦模式」的機械人是否違法?要凝聚共識,不容易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網絡上,一些難覓「性資源」的男人已高調宣稱,性愛機械人是男人的救星,理據如下:他們認為「自古以來」女人用性資源來控制他們,要他們付出很多經濟上的東西交換,但性愛機械人就能把男人解放。
2050年將佔50%性愛
這類言論,在Reddit等匿名論壇中不難找到,美國政治刊物New Statesman也曾報道,認為性愛機械人的想像,令那些「性沮喪」男人更激進化,可能令未來的性別觀念更扭曲。性愛機械人的討論,也與政治陰謀論結合,例如在上述報道,網民也憂慮成本高昂的性愛機械人,只有歐美人才能負擔,結果愈來愈不生育,中東移民卻不斷產子,最後令歐美被中東人「佔領」云云。我們早前談過從特朗普時代開始,「陰謀論主流化」的網絡現象,除了政治層面,還會全方位出現,這是又一明證。
內地著名性別研究學者李銀行預期,到了2050年,性愛機械人將會佔人類整體性愛的50%——這數字極其令人震驚,而似乎只屬憑空猜想,但畢竟是一家之言。假如成真,這50%既是商機、也是政治,到時是哪個國家控制這類機械人的生產和技術?
當一些公司或集團,掌握了人類一半甚至更多的性資源,當中的權力有多大,可想而知。當性愛機械人在將來,是類似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機,自然順理成章成為收集個人大數據的工具,而且是最私密的數據;黑客入侵性愛機械人,盜取達官貴人的數據、貼身監控,甚至遙控使用它在床上殺人,在一切都可以成為「物聯網」一部分的今日,都可望可即。華為戰爭,只是未來之戰的前哨,日常生活的種種戰場,陸續有來。
2019年5月29日
AI如何改造性生活:由九十年代港產科幻三級片《女機械人》談起
人工智能(AI)成為世界各地的熱門話題,而它對未來生活的影響也實在巨細無遺,包括性事。
不久前,占士金馬倫監製改編的日本動漫《銃夢》上映,這部九十年代的原作想像了一個遙遠的年代,人類開始大規模把身體替換成機械部件,變成「Cyborg」(生化人),但類似情節並非獨家。
具國際視野及前瞻力
早在1991年,香港就有一套很cult的科幻三級片《女機械人》上演,賣點是來自港台日三地的性感女星葉子楣、許曉丹、青山知可子,可謂九十年代的《3D肉蒲圃》。但這套看似胡鬧的色情電影,其實不乏國際視野和科幻前瞻力,預示了人類和機械人之間一旦開始性愛,對整個人類文明有何影響。
《女機械人》講述機械人試圖奪取人類主宰權的陰謀,青山知可子飾演的女警Selina被奸角機械人山本(來自日本) 所殺;山本是「原生人類」,但自己把思想注入機械人之中,還擄走了警方保護的阿拉伯油王的兒子,希望大量生產機械人,製造一個新物種。
人類思想進入機械人之後,就等於現代人想像的神級AI,兩者一旦結合,所向無敵;之後科學家Sara博士及葉子楣飾演的機械人助手Anne,把Selina的思想注入一個女機械人之中,最後合力把「機械人奪權陰謀」搗毀。
這部齊集三大肉彈的電影,沒有人體炸彈,但有不少香艷鏡頭和情節,背後也揭示了人類與機械人在性事的緊張關係。例如全身換成機械而重生的女警Selina還會跟男朋友共赴巫山,這就等於在近年愈見先進的性愛機械人,不是性愛娃娃,而是可以跟「用家」對答、有各種模式和性格、也會通過跟人類的互動,不斷自我學習。
Selina和男朋友的關係,已經是今日還在少數、但已經有人實行的「人機性交」。
現時市場上最先進的性愛機械人「Samantha」的製造者Arran Lee Wright曾對傳媒表示,自己與太太和Samantha「三人行」,自己會定期跟Samantha做愛,他聲稱Samantha令自己更加享受性愛。
Samantha還有「家庭模式」,在這個模式下,她在對答和行動上就會「融入家中」,不再是單純的一個機械性伴侶。
在電影中,女機械人Selina似乎也能夠享受性愛。葉子楣飾演的機械人助手Anne問Selina性愛的感覺是如何,Sara博士卻斷言,沒有人類思想的Anne永遠無法了解。
於是機械人Anne在調查妓女被殺的時候,自動請纓放蛇扮妓女,要親身嘗試性愛感覺。
用今天的話語,這就是機械人的「意識覺醒」,原生機械人對「人性」產生了好奇。這在現代則是機械人學的常見關注:人工智能去到什麼程度,會產生人格?人類應該如何看待這個人格?認為這智能是自己創造的,所以沒有「人權」?或者要待其如真人一樣?或者取乎中節,視其為自己監護的兒女?
擬真極致令恐懼消失
後來跟奸角大戰的途中,Selina向男朋友坦承自己已經不是人類,而是一個機械人,男朋友驚訝之餘,從此對Selina失去興趣,即使她主動寬衣解帶也不行。
本欄早前談論過森政弘的「恐怖谷理論」,指人類會對十分擬真的人形物感到恐懼和厭惡,但只要擬真程度繼續上升,去到「與真人無異」,這種反感就會消失。
但在這個橋段中,男朋友與機械人Selina做愛,沒有感覺有異,可見所有身體反應都與真人無異,但只是「認識上」知道對方非我族類,就已經產生厭惡。也許是寄託了對人類自信和樂觀:機械人始終無法取代真人,人類自身有一種本真的價值。
這樣的情節,別忘記,出現在接近30年前的港產片,創意絕對無限,但我們的未來生活,卻可能真是這樣。對人類今天的文明社會倫理,又會帶來哪些衝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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